郭作家非常不愿意别人直接叫他为“郭作家”,他内心里想,如果一定要称呼自己,并且用尊称,那还是就勉强叫郭老师好了。
其实他也不愿意被人叫做“郭老师”,一度比较的抵制。因为他过去一直觉得老师这个称谓就是一种职业,自己不是嘛,如果这是个很高的尊称呢,自己更不是了。向自己的授业的人、真正尊敬的人才能叫老师,就像不能随便就管一个人叫干爹一样,老师,可不是随便叫的。
但是知识分子们之间,大家都互相这样叫,知识分子圈子以外的人,也管这群人都这么叫。就这样吧,很多事情其实是无法改变的,郭作家没办法,他如果每次都阻止别人这样叫,也显得没大意思。
但是如果别人直接叫他为“郭作家”,他还是会提出严正声明,他也是觉得,自己虽然出了好几本书了,但是叫作家,好像还不行,自己不够格。另外呢,他还隐隐的觉得,被人直接称呼为作家,有些丢人。人总是要首先有个正当职业的,是个作家,意味着每天不干别的,又没有写出个什么名堂,这样被人称呼,太尴尬了,他有时会怀疑别人是有意的拿自己开玩笑。另外呢,他觉得,不是每一个职业前面都可以加上姓,然后成为这个人的社会称谓的。比如,一个瓦工,一个司机,不会被别人直接叫做“张瓦工”或者“刘司机”,干脆统称“张师傅”或者“李师傅”。也是从这个意义上说,郭作家接受了别人叫自己为郭老师,郭老师和郭师傅,这样的叫法没有什么区别,就是个称呼,千万别拿自己当人物,千万别拿自己真的当人家的老师。
但是,租郭老师房子的女孩儿,之前都是叫他郭作家,郭作家有一次说,姑娘,你别叫我郭作家了,你就叫我叔叔也行。旁边郭作家请来帮助修理自来水管的郭作家的老舅马上搭话,说郭老师,你本来就是郭作家嘛,你让人家叫你叔叔,简直是不怀好意,叔叔不能随便叫,容易出事。郭作家听了默然无语,不能叫叔叔,那叫哥哥,也不太好。叫爷爷,自己可没有那么老。为什么现在叫叔叔也容易出事呢,郭作家不完全能理解,郭作家觉得,固有的人伦关系和文化体系在受到强烈冲击,他有些无可奈何。
这个上午,租房女孩儿又来敲门。说叔叔,水管又坏了。叔叔,冰箱也坏了。
郭作家就住在距离出租屋不远的地方。
他有一套闲置的一居室,说闲置,也不对,过去一直当仓库,家里的破的烂的东西多了,都放在那里。有一次他老舅指点,你怎么能把房子闲置着呢,你要有理财的意识,你不理财,财不理你。你那屋子里存放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扔掉。把房子租出去,那就是钱,比你写稿子挣钱快多了,再说了,租房子,这也是种生活态度嘛,不能太消极,挣钱的事都嫌麻烦吗。郭作家想想,也觉得自己太懒了,那就收拾一下吧,把多年积累的旧书处理掉,把那些破烂儿扔掉,老舅来帮助做卫生,很快房子焕然一新。接下来还是在老舅的帮助下,郭作家在网上发布了租房的消息。很快有反响,租房子的人很多,纷纷打来电话,郭作家没几天就烦了,刚想坐下写东西就又有人要看房子,看了以后也不租,或者给的价钱低的离谱,一旦回到家就有人再打电话,又要返回去。郭作家才知道做点买卖也是不容易的,甚至当房东这样简单的事也不容易。郭作家后来想,干脆算了吧,不租了!这时候这位租房女孩儿就出现了,郭作家和这个女孩儿见面的时候一脸严肃,意思是说,你爱租不租,女孩儿却不讲价钱,说听说你是郭作家,我从小就崇拜作家,而且这房子我也觉得不错,明天我就想搬过来,价钱嘛,就按照您说的吧。
好像很简单,没有郭作家想像的那么麻烦,女孩就搬进来了。郭作家感到很欣慰,郭作家最怕的事情就是麻烦。当然,多少让他有些不悦的是,这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孩儿,一个人带着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儿,郭作家想,世道真是在变坏,怎么回事呢,但是郭作家现在还是变得比较能放过自己,他想,这是人家的私事,也许女孩以前遇到过什么不幸的事,大家都不容易呀,再说自己就是出租房子的,还管人家这些干什么呢。
其实,在这个上午前,郭作家已经多少有些后悔把房子租出去了,对于他来说,有些钱宁可不挣,也不能麻烦。懊恼中,郭作家还想了很多种其他情况,比如说,如果下次再找房客,要找一个家里有男人的,这不能什么坏了都要来找房东呀,要不然就尽量不要找带小孩的。小孩子太吵了,也有不安全的因素,比如这个女孩儿前两天打来电话说,叔叔呀,你能不能给家里配一个茶几呢。郭作家想,这好办,就把家里这个给她扛过去吧,正好这个茶几也比较碍事。于是郭作家就把自己家里那个漂亮的茶色的玻璃茶几扛过去了。那女孩儿当时也没有说什么,但是第二天又来了,说叔叔,那个茶几很漂亮,可是茶几的四个角儿太尖锐了,玻璃的,不安全。我这个孩子太顽皮了,上蹿下跳的,您看您能不能给我换一个木头的茶几呢。
郭作家说,一定要换吗,一定要用一个茶几吗,我这里有一个很好的餐桌,给你用不好吗?房客女孩儿说叔叔啊,餐桌太高,孩子小,用个茶几正好,又能当餐桌,又能写作业,还能摆茶杯,能放日常的东西。郭作家说好。
想了一晚上,转天上午郭作家就请了假,专门到旧家具市场给买木制的茶几去了。现在旧家具要是自己不用呀,想卖都没人买,都得花钱请人帮助给扔掉,要是用上的时候呢,找着还费劲儿,郭作家通过好几家旧家具店才找到了一个卖相很好的茶几,木制的,长方形,实用,才一百二十元。但是郭作家后边又犯难了,怎么给弄回去呢。自己有一辆小车,两厢的车,这么个大个儿的茶几,还真放不上去。只好去问门口的跑运输的车,有三轮,有小货车,一问价,怎么也要二百元运费才给送货,运费比那个茶几还贵。郭作家就觉得不值得,有些事不是不舍得花钱,关键是不值得呀。他在那里楞楞的站了三分钟,忽然想起,自己不是就有一个三轮,多年也不用了,还扔在楼下呢。他就决定自己用三轮把茶几拉过去了。起初郭作家为自己的决定而喝彩,后来当他真的蹬三轮往出租屋送茶几的时候,他才觉得不是那么回事。他吃力的蹬着,发现三轮已经多年不用,很老了,不好用,自己也已经不年轻了,身体也不好用了。蹬三轮简直是在蹬自己,三轮和自己都不住的在喘息。郭作家怕麻烦别人,自从有了微信这种东西,他连电话都不想打,他觉得,寒暄太累人,也麻烦别人。郭作家过去的人生哲学是,怕麻烦别人,但是不怕麻烦自己,很多事如果不用交流自己就做了,那很好。但是这次蹬三轮的经历,让郭作家有些灰心,他觉得,自己也不是能轻易麻烦的,对这个世界,自己实在也是力不从心。到了出租屋楼下,郭作家才想起,还要把茶几扛上去,那时他真的小腿都在哆嗦,他望着楼上,有畏惧感,也有种深深的耻辱感。
那以后到这个上午以前,有好几天比较安静。郭作家白天到单位工作,回家就写作,读书人的生活,让他找回了做人的尊严,甚至他也有些骄傲感,读书人的心底,脆弱而复杂,郭作家一方面认为自己弱小并且卑微,一方面,有时也是认为自己是了不起的。
这个上午是个周六,郭作家早早起来,感觉心情不错,他准备写一篇构思了好久的小说,刚摊开材料,打开旧电脑,那个租房的女孩儿就打来电话了,冰箱坏了,水管也又坏了。
郭作家的心情就有些不好,水管自己不会修,又得找个帮手,冰箱坏了,怎么办呢,当然自己就更没有办法。
郭作家合上稿纸和参考书。他想了想,还是先打通了老舅的电话,郭作家那个老舅,手巧得很,年龄和郭作家差不多,关系也是可以,给了郭作家很多帮助,那天那个茶几最后也还是老舅给搬上去的。
老舅是郭作家可以不加考虑就可以打电话求助的人。老舅前一阵子还为了一个小孩儿上学的事来找过郭作家,老舅以为对于郭作家来说这是个简单的事,哪里想到郭作家竟然有那么的感到为难,拖了好久郭作家也没有个回话,老舅就又打来电话问,郭作家吱吱呜呜的说不上来,老舅就摆出了舅舅的样子,对郭作家说,你呀,这样其实是得罪人,我是你老舅,才会对你说,办事不成,不算无能,行与不行,你总得给个回话呀!
老舅说的很对,郭作家听了以后脸都红了,好半天才说老舅呀,你找我算是找错人了,其实我没有那么大的能力呀,我,我,我……
郭作家就就听见老舅那边一声叹气就把电话挂掉了。
这个上午,郭作家还是把电话打给了老舅,毕竟是自己的老舅,他就说老舅呀,我这里的水管子又坏了,对,还是那套闲房子,不是租出去了吗,啊,对对,你来一下吧。
老舅就是老舅,是亲人,而且老舅的一贯风格都是丁是丁卯是卯,接到电话老舅就和郭作家一起赶到了租房现场。到了那里才发现,后果很严重,比想象的严重的多,这次是卫生间的水管子坏了,关不上,水缓缓的流着,已经一地都是,那女孩的孩子,满屋子玩水,鞋已经完全湿了,女孩面无表情,坐在郭作家给买来的那个旧茶几上,正在愣神呢。
看着这个狼狈的场面,郭作家心里真的不是个滋味,原来每个人都生活的这么不堪,他就到厨房看冰箱,冰箱确实是坏了,不制冷了。冰箱已经用了好多年,之前一直是好的,一旦租房子,偏偏就坏了。真是麻烦。
郭作家想,这可怎么办呢,买一个新的吧,郭作家想,就是买个新的,也无非是一千多元吧,现在的电器很便宜。于是他就掏出电话,先查了号码,然后打给电器城,说买冰箱你们能给送货吗?这时老舅在旁边就走过来了,有批评郭作家的意思,说你这人呀,你就不能修修这冰箱,买新的,不是要花钱吗?
郭作家说,可是怎么修,你又不会修电器,我也不会呀。老舅说,你就是花了钱请人修,也总比买一个新的冰箱钱少呀。郭作家并不是完全没有数的人,郭作家知道,光是把这冰箱抬下去再抬上来,就要花费不少人力成本,何况修理费是多少还不知道,是不是要换零件,也不知道。
这可怎么办呢。
郭作家就说老舅,你先修着水管,我到下面去看看吧。
这时候时间已经是快到上午十点半了,郭作家走到出租屋楼下,初夏的风很热了,这个上午气温很高,大约有三十多度,郭作家脱下长袖衬衣,只穿着一件红背心,他的肌肉还很结实,但是胸前的黑色护心毛中间已经有白色的了,他的两鬓白头发也已经不少了,热风吹过郭作家的胸膛,他觉得时光里有股苍凉味道。他这房子楼下不远,就是一个自发的人力市场,就在楼附近的一座立交桥下,那里人流很密,很多外来务工人员在那里等着有人来雇佣,他们干各种力气活儿或者一些简单的技术活儿,他们的要价不低,而且必须当天结账,这个城市给这些外来人员起个名字叫做“水猫”,为什么叫水猫呢,就连郭作家也不知道。郭作家一是纳闷人怎么能是猫,另外也纳闷,这些水猫为什么不想做长一些时间的工作,而宁愿打短工。
郭作家就去问一个水猫,说,你能不能帮我扛楼呢?
扛什么,水猫甲说着,水猫乙也走了过来,接着是水猫丙和水猫丁,他们说,你说吧,你要扛什么吧。
郭作家像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说,我家有个冰箱,坏了,你们能不能帮我……
郭作家本来想说,你们要多少钱呢。就见水猫甲有关怀意味的对他说,算了吧,你知道吗,你不值呀,那破冰箱,扛下来,二百元,修好再弄上去,还要找你要二百,你不值呀。说着水猫们就散开了。
郭作家被晾在那里,感到很失落,这些操着外地口音的外来务工人员,现在说话都这样牛气呀,简直是牛哄哄呀。最让郭作家感到说不出来的是,他们不仅是牛气,他们简直是让人肃然起敬,这些打零工的水猫根本没有那么在意这个业务,他们在这个城市的娴熟劲头儿和优越感,比郭作家还要强,郭作家觉得自己才是个外来的。郭作家真的对水猫们这个集体产生了敬佩,他们太职业了,为我想,他们不仅不抢着干,而且这么大度,他们已经达到站在对方立场想问题的高度了,他们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一起摇头离去,他们根本不用商量就都走开了,这让郭作家很不能接受。
郭作家怅然的往回走,想着老舅该把水管修好了,修冰箱的事,还是让老舅来给拿个主意,如果老舅也不再反对,干脆就买个新的得了,省得麻烦了,郭作家想赶快回家写小说去。但是,他其实只是想回去,想逃离现场,他自己知道,回去之后,他最需要的事情是睡上一个下午,他现在没有写作的体力和心情了。他知道,这个上午,就要过去了,看看手表,十一点一刻了。
正在这时,郭作家听见后边有人叫住了他。说,嗨,旧冰箱要不要?
郭作家无力的回过头,说,我是想修我的旧冰箱,我不要旧冰箱。
那人跟在后面说,你们刚才说的话我听清楚了,我是卖就冰箱的,你买一个我的旧冰箱,你的问题不就解决了吗?
郭作家说什么意思,那人说,你买了我的旧冰箱,拿回去用,就行了。
郭作家说,那我的冰箱呢,那人说,就不用修了嘛。
看郭作家还是没有完全明白,那人说,我们是免费给你送到楼上的。
这样好,郭作家说多少钱呢,那人说,550元,郭作家想买个新的才一千多。正想着,那人就又说话了,你是租房,又不是自己住,买个旧的,可以了。那人说,你肯定是给租房户修理冰箱,现在没有人给自己修理冰箱,坏了买新的。
郭作家马上就同意了,不管怎样,赶快把事情办完,赶快回去得了。五百五,郭作家就数了钱递过去,那人说,钱不着急,送到给钱。你把地址给我,回家等吧。
郭作家就回到出租屋,看见水管已经修好,女孩和老舅正在那里撅着屁股擦地,那个顽皮的小男孩儿骑在租房女孩的脖子上,哈哈大笑。
等了好久,两个粗壮男子像搬玩具一样的搬进来一个冰箱,看起来外观还行,直接给抬到了厨房,厨房还挺宽绰,两个冰箱并排放好,老舅就说话了,说这个坏的冰箱你们给修吗?
两个粗壮汉子说,我们不修,要是修理要拉到我们的店里去查,看看我们能不能修,要换什么零件。说着要走,说五百五。郭作家就拿出五百五十元递向人家,那两人说,我们可以回收这冰箱,郭作家说,怎么回收,他们说,五十。
老舅笑了一下,有些气愤的说,你们五十回收了,明天又卖五百五!你们干脆给扔了算了,那两人也嘿嘿笑了,说,回收给你们五十,要是让我们帮助扔掉,你们要给我二百元。
很公道,郭作家说着,从递过去的五百五十元中抽回了五十元,说,冰箱你拿走。
那两人就把郭作家坏了的冰箱搬走了。临走时指着那个买来的刚稳好的冰箱嘱咐,这个冰箱,先别插电,两个小时以后才能用。女孩点点头,去擦那冰箱。郭作家说老舅,咱们去吃碗面吧,饿了。
那租房女孩和孩子也还没有吃饭呢,就说叔叔,咱们一起去,我请客。说着,几个人锁门下楼,在往下走的楼梯上郭作家还说呢,那冰箱才给五十元,还不如给你呢老舅,老舅说,都一点多了,快去吃饭吧,谁要你的破冰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