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苏格拉底
文/鹿庐
(1)
古希腊有个著名的哲学命题:你是乐意做一个痛苦的苏格拉底,还是快乐的猪?
两者之间最大区别在于:苏格拉底因为思考而痛苦纠结,而一头猪浑浑噩噩却快乐无比。
……即便快乐,我也宁愿相信,若必须要在此两者中作出选择,绝大部分人还是会愿意选择做痛苦的苏格拉底。
尽管选择结果,必定如此,但我所观察到的真相是,这些选择了苏格拉底的人,在面对思考时,他们往往习惯逃避,甚至放弃思考的特权。
这种状况,在以往的名著阅读中,司空见惯。
十几年前听《红楼梦》讲座时,比较常听到的一种说法是:林黛玉是比较老庄的,她的「喜散不喜聚」很是类似庄子的逍遥。
如今已经十多年过去了,这种观点依然存在且主流,甚至在某些公众号中,还一次又一次地被重申。我呢,也不厌其烦地关注他们。
也曾问自己何以如此?或许这种近乎变态式的关注,只是为了满足我对某一部分人性的研究,同时也了解,这个世界到底有多荒唐。
(2)
端午那日,王夫人请薛家母女等人赏午。因前儿宝黛二人被宝钗机带双敲,还没缓过劲儿来。宝钗、宝玉、黛玉三人都厌厌的,懒怠说话;凤姐儿知王夫人因金钏儿一事心里不痛快,自己也就没敢说笑;迎春姊妹见众人都淡淡的、没什么意思,自觉也无意思起来。于是,大家只坐了一坐,便各自散去了。
宝玉闷闷地回了怡红院。倒是林黛玉天性原是喜散不喜聚,便也不觉有什么。她说,「人有聚就有散,聚时欢喜,到散时岂不清冷?既清冷则生伤感,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比如那花开时令人爱慕,谢时则增惆怅,所以倒是不开的好。」故此人以为喜之时,她反以为悲。
很容易将林黛玉「喜散不喜聚」与老庄思想混同的,莫过于<大宗师>里的一段文字。
大寓言家庄子曾说:「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庄子. 大宗师》)
(3)
<大宗师>中,庄子在阐述「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之前,一再强调他「道」的重要性——
夜旦无常,生死命也,这些都是万物之必然,均是人类无法以外力干预的。人们认为自然是给予自己生命的父亲,而应全心爱慕它,何况是对那卓然独立的道?人们认为有国君胜过无国君,所以宁愿舍身效忠,何况是对那真实无比的道呢?
然后庄子才说:泉水干涸,鱼儿们被困在陆地上,只能互相以吹气和吐沫的方式来润泽对方,才能使彼此都可以活下去,这时候鱼知道自己是鱼,却活得很辛苦。这实在不如回到江湖,忘了自己是鱼,那才是鱼最逍遥的时刻。
人却不一样,或许当我们处在人群中时,的确很快乐,但这种快乐又能持续多久呢?人群聚集总有散场之时,我们最终都必须得独自面对自己。这与林黛玉之「人有聚就有散,聚时欢喜,到散时岂不清冷?」何其类似!
在庄子的寓言中,他将鱼儿相忘于的「江湖」,比喻为道家的「道」。人群里的热闹气氛,便是鱼儿的「相呴以湿,相濡以沫」,然而转眼成空。鱼儿的「不如相忘于江湖」是远离生死烦恼,与其在人间求福,不如向「道」中谋求一种恒久的快乐。
(4)
诚然,黛玉的「聚散观」与庄子「不如相忘于江湖」之逍遥,从表象观察,确有些许类似之处。仔细对照后,并不难发现,此两者之本质天差地别。
曾在一个学生的习作中,听到过这样一种声音:「林黛玉要么在哭,要么就是在酝酿哭的情绪」。这种说法固然不够准确,却不得不说她的这半张小像,紧紧扣住了这位世外仙姝下凡来的真正目的——还泪。除泪以外,她的另外一出口,便是她在诗歌上无人能及的才情。
庄子的「散」是一种逍遥,是与「道」同在的快乐。林黛玉的「散」是担心散时的冷寂,也因此对聚便没了欢喜。 她的喜散里没有庄家的逍遥,不是自我安顿。这种情绪准确地说,是一种寂寞的外在表现。这种寂寞,我们从她的诗中,可在在得到印证。
「红消香断有谁怜?」「明年闺中知有谁?」「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每每读到〈葬花吟〉,脑中总不免滋长一种感觉——这该是一个多么寂寞且没有安放的灵魂啊。
在这一系列的「黛玉体」诗中,我们均可从墨痕的未干处,共感黛玉的泪点;同时亦可从万转千回里、感受她诗人的一身清气。
我常想,一个人假如果能在此一人世间,寻求到任何一件足可使人寄托心灵交付感情的事物,且甘愿受其羁绊,都不失为一件幸福美好的事。
大观园中能诗会赋的少女俯拾皆是,可称之为诗人天性的,惟黛玉一人尔。在她的身上,我经常可以感觉到,她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深情锐感,让我不禁感叹天之生才确实不同,她的感情感觉之深浅、厚薄、利钝,真的不是其他少女可以强同的——
「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这种天才式独有的心灵敏锐,让她的思绪在探触宇宙之渺茫神奇时,能够激发出一种有别于他人的、更为深幽窈眇的感受。
尽管她的诗歌或许有些许病态,抑或欠缺知与情的反省;工力上也并不深厚,不能餍足人的心灵;但这些所思、所感绝非常人可以尽得。
那是一种属于真正诗人才有的意绪,这种意绪一方面体现在对理想境界,常保有的热切追求与渴望;一方面又是对无常现实中空虚不满的悲哀。此种渴望与不得满足之心,更复不为一般常人可以理解,所以在她的个人特质上,我们很容易感受到一种极深的寂寞感。
这种望而未至的所求,无形中转变为了极寂寞的境界,并深陷其中,难以自拔。
此外,从她的诗中,我们得知:她没有得道之心,没有哲人之想。她的寂寞心,只是因为她的感情比我们更为丰富, 感觉较我们更为锐敏,因而造成了一份纯粹诗人气质的寂寞。
跳出诗外,畅游文本,我们才可感觉到这位天生诗人气质的少女,处处可见的、她对自身以及外物的多愁善感。悲虽悲矣,却能让读者在其哀感中,开启审美的情思,感动之上,保有欣赏的余裕。
(5)
庄子的逍遥,倒是让我想到另外一位「喜散不喜聚」的诗人——苏轼。
……得罪以来,深自闭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间,与樵渔杂处,往往为醉人所推骂。辄自喜渐不为人识,……(<答友李端叔书>)
……自获罪以来,我努力地封闭自己。常常亲驾一叶扁舟,足履芒鞋,悠游于青山绿水间,混杂在樵夫渔民中;常常被路上撞见的醉汉推搡诟骂,在人群中渐渐不被人认识,让我十分欣喜。
苏轼的「自喜渐不为人识」真笃而诚恳,完全发乎内心。他一生处世为人,以儒家为准绳,骨子里则又是一派道家的纯然。因此,无论何地何时,我们都可以从他的文中,感受到一种进退由心、出处自在的逍遥。他的文字生动而有力,亦庄亦谐,虽然视情况之所宜而异其趣,却都是他的本性流露。
他总是关心世事,亢言直论,不稍隐讳;他不忮不求,随时随地吟诗作赋,批评臧否,纯然表达心之所感。受重用时,可以以初生牛犊的热情,投入到兼济天下的事业中;在经历政治上的钩心斗角和利益谋害后,又可以退而在道中,获得自在与逍遥,这种在儒道间自由切换的能力,让他可以始终保持天真淳朴,终身不渝。
可以说乌台诗案是苏轼人生的转捩点,这位学富五车的大学士第一次暂别政治舞台。但,即便身处被贬谪之不幸中,他都始终保持着一份「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回首向看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般超然旷观的怀抱。
他是一位达士。这样的人,史载中,便再无第二人了 。
(6)
今天的人际关系正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爆炸式信息空前来袭。泼天的消息面前,我们似乎成了盲人,根本无法洞察事情真伪。因此,我们又往往陷入另外一种人云亦云,躺上谣言的海绵上,推波助澜,成为传播谣言的帮凶。
为追求话题,追逐高效,我们忽略思考,把原先的「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毫不留情地省略成了两步,直接从博学到了笃行。
全球同步的大都会化进程,让工作场合以外的社交,成了件奢侈的事,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得越来越淡漠。
我们一方面放弃思考的特权,一方面远离人群。从苏格拉底的痛苦中脱离出来,也不过是只让我们变成并不快乐的猪。这是多么可悲的一件事情啊。
既然远离人群是社会发展之必然,是我们必须要面对的现实,那么我们是不是也可以在无法改变的、与自己的相处中,学着做一个思考的苏格拉底,或许会让我们多一点幸福感吧!
最后,请允许我引用《动物农场》中的一段文字结束本文——
……雪球和拿破仑照例又发生了分歧。根据拿破仑的意见,动物们的当务之急是设法武装起来,并自我训练使用武器。而按雪球的说法,他们应该放出越来越多的鸽子,到其他庄园的动物中煽动造反。一个说如不自卫就无异于坐以待毙;另一个则说如果造反四起,他们就断无自卫的必要。动物们先听了拿破仑的,又听了雪球的,竟不能确定谁是谁非。实际上,他们总是发现,讲话的是谁,他们就会同意谁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