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不合时宜者的怀旧呓语
作者：老刀
第三章
腊月二十一日。县衙。曾经的年少得意，如今自嘲蹩脚马。
楚一鹤，子云是其字。满县人尽知晓的大财东，大名士，大人物。百年后县志有载，编录誊抄，读如传奇：年不满二八，海陵府院试进学，同年入国子监。隔二年秋闱乡试中举，锦绣文章竟让当年跨苏、皖主考，钦点江南学政的姜如昫大人拍案称奇赞不绝口。及至解元公拜见座师，未足弱冠却气宇轩昂，丰神俊朗玉树临风，直喜得五十来岁的三品姜大人眉开眼笑降尊纡贵携手入席醺然大醉。遂留置府中盘桓三日，日夜论文品书，切磋学问。又亲为得意门生作伐，将邗江盐商族兄的孙女许配。次年春闱会试连捷，朝廷恩贡，部拟为江西吉安府候选知县待缺实授。京报临门正逢大婚之期，时年方满二十。郎多才，女多娇，真真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人生得意不过如此耳！姜小姐出阁过门时，盐商岳家虽已渐呈中落，随行嫁妆箱笼仍满载连排五船。学政老大人亲笔题匾，知县父母官亲临祝贺，一对新人神仙璧人，登门宾客锦衣华盖。阖县有头脸的人物、有资产的商家齐集喜宴。场东北下灶“北积禅寺”门前另搭敞篷，不论远来近往乞丐，道喜者尽皆肉一碗酒一壶饭一盆菜一碟。楚家一时鲜花着锦烈火烹油，那盛况盛誉，几十年后丰安人还常见有津津乐道。
说来楚家祖上其实跟丰安场和溪西范公堤东的粮垛、富安、栟茶、草堰、角斜等十处盐场，以及无数仓、灶的数万灶民一样，都是六百年前，明太祖朱元璋怒恚江南百姓支持盐工出身的吴王张士诚与明军交兵为敌，旨下尽皆迁徙张士诚老家范公堤白驹一带垦荒烧盐，“概应永不得归”。史上称作”洪武赶散”或‘’洪武赶汉‘’。丰安这支灶民大多系苏州阊门外农商住民逼迁而来。不一样的是楚家先人更能吃苦，运气似乎也比同来的乡党好多，开初也是草鞋短裤光脊梁，汗流八瓣砸地响。几代人后，先是混上灶头，工薪顿时几倍，待淮南道数灶建仓时，又当上了仓领。再后便顺当了，很早便摆脱了面朝盐卤背朝天的艰辛繁劳，在原先只有芦苇野兽海风海水的盐碱地上慢慢有了自己家业。乾隆后嘉庆朝开捐补库，大先生的高祖眼光独具，耗去近半家产给儿子捐了个监生，相当于后世人的花钱买了张大学文凭。楚家开始改换门庭，子曰诗云长衫加身。此后数代读书经商，书香诗礼。治学科举虽未能散叶开花，但曾祖、祖父将自己父辈手腕如法复制，也都向朝廷为儿子输捐纳监，反正千余两纹银在楚家早已不算什么事。
数代经营，如今楚家良田何止千顷，银钱何止千万，不仅是丰安场首富，在全县也是三甲鼎魁。有人说溪西半城姓楚，这话真不是夸张。县城主街现开着当铺、金店、钱庄、绸布庄、生药铺、酱园、百货......城河边还有六陈（粮）行、八鲜行、炭草行。扬州泰州另有字号。
当年候补不及一载，吉安府某县恰遭丁忧按例开缺，邸报楚一鹤实授。二十岁的年轻人少年得志，难免趾高气扬目空一切，致以三年后遭人设套不慎入局，上衙府官参他“行专跋扈，侮谤同僚，枉法贪墨”，但最后有司定谳“事出有因，查据无凭”，任期未满去职了之。恰值朝廷改良，用庚子退款向东西洋遣派留学，于是报名应试，得到公费出洋机会，周游一遭。归来后江苏巡抚程德全纯如大人处入过幕。这些自然都是江南学政姜大人调动人脉周旋用力结果。未及半年，巡抚知晓了楚一鹤吉安经历，觉着久留不妥，见他盐务世家，遂八行书一纸荐与淮南道盐务司，盐务司自然不便拂抚台金面，派委海陵盐务分司司理，衙驻溪西，又兼丰安场场正。溪西人眼浅，看他巡抚程大人背景，个个敬他。官场历练江湖飘迫近二十年，如今楚一鹤早非当初那个初出茅庐少不更事的官场新人了，
此时此刻，隆冬腊月四九严寒，室外滴水成冰。县衙空落落二堂上，见吴知县袍袖中摸出巾帕胡乱擦抹满面油汗，楚一鹤不知为何身体焐燥，发间腋下也有微汗渗出。他已隐约猜到吴知县将道之事，以及自己何以厕身此处的原委了。出道二十年来常常自我讥嘲的一句话差点脱口而出：
蹩脚马，不顺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