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936年3月6日 惊蛰 晴 宜取渔 忌上梁
我每天都会翻看黄历,这是我娘嘱咐我的,离开家乡去当兵的那一天,娘把我送到村口,说了一大堆话,我完全都不记得了。
因为那天风沙很大,听不太清楚,我和我娘的眼睛还被弄得红红的,最后她塞了一本黄历在我怀里,说是每天看看,心里有个底。
我根本就看不太懂黄历,也不是很明白它上面说的什么,但我还是每天都拿出来看看。因为看着它,就想到了娘,想到了家里那棵大枣树,那条大黄狗,还有阿花。
掰开手指一算,今年已经是我当兵的第5个年头了,这几年,日本占领了东北,3000万父老乡亲沦为亡国奴。
我始终想不明白一件事情,村里的傻强每次被外村的王二牛那班人欺负时,他都晓得反抗,一次次的被打倒,一次次的爬起来。日本这头外来的蛮兽住着我们的屋子,喝着我们的井水,还要鞭打,枪杀我们的同胞,而上头的意思居然是不抵抗。
每当这时,我就会想起村里的老书生刘秀才,没当兵前我问过他为什么,为什么日本要开战,不抵抗是不是因为那些当大官儿的他们的家不在这里,他们的家人不在这里?
刘秀才总是很大声的骂许多粗口,还说什么狼子野心,大逆不道,欺师灭祖;又说什么失策,失算,国将不国,最后还摔酒坛子,睡在泥地里不肯起来。张寡妇看见了就会大骂:“臭秀才,死书生,发癫发疯走远点,别赖在老娘门前。”
今天天气不错,我和狗蛋准备去抓点鱼改善下伙食,我们是背着排长出来的,好久没吃到肉了,嘴里真淡。狗蛋很厉害,没多久就在融冰的小溪边鼓捣起几条肥大的鲫鱼,我们生了火烤着吃。
狗蛋今年18岁,看着他年轻的面庞,吃着烤鱼满足的神情,我不由得想到了我的18岁,那是1931年,那年的九一八事变后我就参军了。
2.
1937年3月21日 春分 小雨 宜出行 忌栽种
今天是春分,以前每年这天到了,我爹娘叔伯们皱着的眉头就会舒缓好多,他们说天要变暖了,春雨也要下了,庄稼会开始长得好了。
这几天,排里的兄弟经常窃窃私语,说小日本忍不住了,要动手了。主要原因是小日本频繁的出来晃荡,拿李二娃的一句话来说,就是狼要抓羊了还要故意扮土狗从羊圈外晃悠着过路,结果那根尾巴早就露出来了。
狗蛋开始每天认真的擦拭他那把步枪,磨起厚背的鬼头刀。在阳光的照耀下,刀锋亮闪闪的,映着狗蛋坚毅的眼神。
或许,要不了多久,他的枪和刀就会派上用场了。
3.
1937年7月6日 晴 宜结婚 忌栽种
夏天到了,很热,今天又是个大晴天,最近我们驻地的管理变得很严,我和狗蛋也没有机会出去抓鱼吃了。
我看见黄历上写着宜结婚,就不由得想到了阿花,我们一块儿玩长大的,她经常拿自己煎的大饼给我吃,我只有去树林里掏一些鸟蛋回送她。
在我眼中,阿花是全村最漂亮的一个,虽然王二牛甚至刘秀才都一直围着张寡妇转悠,但是我只会将注意力放在阿花身上。
我就是想她做我媳妇儿,总是幻想拉着她的小手,一口气跑到后山,那里有遍地的狗尾巴花。
然后我们坐着歇气儿,风一阵吹来,我就能嗅到她的发香,这样我便一点都不会感到累了。可是,为什么我总觉得离阿花越来越远了?
4.
1937年7月7日 小暑 阴 宜祭祀 忌 诸事不宜。
今天有种很不一样的感觉,我看到黄历上写着,宜,祭祀,忌,诸事不宜。好像有点矛盾的样子,既然都诸事不宜了,又怎么会说宜祭祀?我一直想不通,就懒得想了,只是还是觉得怪怪的,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
吃过午饭,狗蛋一溜烟儿的跑过来问我:“虎哥,你杀过,杀过日本人吗?”
我看着狗蛋面黄肌瘦的脸,这个18岁的兵蛋子,爹娘都死了,他当兵的唯一目的就是要上阵多杀几个日本人。
“杀过。”
“什么感觉?”
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说,对我来讲,杀人其实不是一件那么容易的事情。
我杀第一个日本兵,一刀砍过去,因为刀钝还有点卷刃儿,刀嵌在那个日本兵身上,没拔出来,他哇哇大叫鬼哭狼嚎的。我一急,加了把劲儿,刀慢慢的卷着很多红色的肉出来了,还看见了异常白皙的骨头。
但是我不会心软,我惦记着家里的爹娘,亲人,伙伴,还有阿花。我只会把刀磨的更快,下手更准,我才能保护身后的他们,才能活着回去见到他们。
傍晚时分,已经得知日本人的“军事演习”很接近我们了,这时也该吃晚饭了,排长把我们叫到了一堆,跟着他唱起今天的《开饭歌》:“日本军阀,国民之敌,为国为民,我辈天职…”
今天的饭食供应很足,我们每个人都添了第二碗,第三碗。
5.
1937 年7月8日 大雨 宜祈福 忌行丧
凌晨,日本兵的枪声响了,排长接到命令,带领我们赶赴城外铁路桥东,坚守桥头阵地。只见回龙庙方向来了一队日军,直逼桥头,排长立即大喝:“站住。”
日军不但没有停下脚步反而更快速的靠近,排长立即拉开枪栓,我们也跟着照做。这时一个军官模样的人上来,叽里呱啦的说了两句,突然他身后的人齐齐开火,在队伍最前面的排长应声而倒,即使躺在血泊中手指仍不忘指着卢沟桥的方向。
他是要我们守住阵地啊!
“嘭”,我身边的狗蛋一下就红了双眼,第一个开枪,击中了对方一个士兵的头部。我慌忙拉着狗蛋,找到桥边一个蔽体,就地展开反击。
我们现在还不能死,至少也要捞够本儿。
敌方的炮火很密集,我们已经倒下了一大片兄弟,我和狗蛋咬牙切齿,身上的青筋扭成了一条。
这时日本兵已经攻上桥头了,想着排长倒下时的悲烈,看着身边躺着的这些三分钟前还活生生的面孔此刻已经完全死寂,我二人强忍泪水,不约而同的拔出鬼头刀,和剩下的兄弟们一起嘶喊着冲上桥头,和鬼子们展开肉搏战。
我不知疲倦的疯狂挥舞着手中的大刀,一时间血肉横飞,根本分辨不出是鬼子的还是我自己的。
我沉浸在专注的砍敌人头颅这件事上,每多砍一刀,我的兄弟,亲人们就可能安全一分;每多砍一刀,去到地下后见着排长我腰杆也会挺得直些。
这时我听到一声惨呼,很熟悉,这么嘈杂喧哗的时刻我仍能确定那是狗蛋的声音。我立马望过去,只见狗蛋的大刀落在了地上,右臂也已经断了,血流如注,他反手又抓起一把插在鬼子身上的刀,向一个喊杀着过来的鬼子刺去。
我抡起大刀,硬生生的斩断两柄朝我刺来的枪身,虎口俱裂,便要往狗蛋身边跑去,却看见狗蛋左手刺入的刀还没拔出,又有一个鬼子刺刀已经递过来了。狗蛋斜着身一闪,终究没躲过,腹部被刺刀刺入,他不怒反笑,一只手捏住刺刀,一步步的逼退那个鬼子,到了桥上的护栏边,咬牙抽出刺刀,一头撞向鬼子,两个人一起跌落桥底。
我大叫一声“狗蛋”,甩开步子去到桥栏边,却已经看不见他了,顿时悲愤莫名,手中卷刃的大刀又要提起,后背却被一颗子弹打中,我也跌落下桥。
这时已经下起了大雨,血水流成了一条河,老天都忍不住哭泣了。
6.
1937年7月23日 大暑 阴 宜入殓 忌掘井
我还没有死,听人说,我们排几乎全军覆没。那天29军37师110旅何基沣旅长听到枪炮声就火速赶来支援,并就地组织了一支150多人的敢死队,收复了铁路桥和回龙庙。在下游发现了被河水冲到岸边昏迷的我,一直到现在才醒过来。
我居然还没死,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排长去了,狗蛋那么重的伤,估计也没活路了。李二娃,朱胖子,张麻子,这些平日里一起吹牛打屁的兄弟,他们应该死不瞑目吧!
不断的有伤员被送到我呆的这间临时病屋来医治,有十几岁的小孩儿,有上了年纪的老兵;有瘸了腿的,断了胳膊的,掉了耳朵的,盲了眼睛的;却都没有喊痛哀嚎,有的只是满目怒火,带伤请命,誓要守住驻地。
我从病床上爬了起来,隔着窗户望向西边的小山丘,据说牺牲的兄弟们全被运到那安葬。历书上说今天适宜入殓,可我知道,这时哪来那么多的棺材,他们生前就面朝黄土,死后连棺木都没,一身孑然埋骨黄沙。
他们这么多人,在黄泉路上定是不会寂寞了。
7.
1937年7月28日 阴 宜安葬 忌赴任
今天有大批重伤不治的战友们去了,我昨天就已经康复了,现在在帮忙抬战友们的遗体。已经是7月末了,按理说天气应该很热,但今天却是个阴天,还夹着一些凉风,适宜安葬。
前几天,通过为我换药的护士小李得知,这里是南苑,咱们29军佟麟阁佟副军长和132师师长赵登禹坐镇此地。这两人我可听我们排长说过,都是了不起的血性汉子,听说佟军长已经下了命令:“坚决抗敌,誓要与卢沟桥共存亡,不得后退一步。”
这时突然响起了枪炮声,我们一帮刚刚伤愈的人反应很快,立刻拿起了我们亲手安葬的这些兄弟们生前爱之如命的家伙,他们的枪,到了我们手上,喷出的将是无比愤怒的火舌。
日本兵越攻越猛,他们的火力比我们强,我身边不断有人倒下,我的心却越来越冷,越来越硬。这不比我们之前在村里的打架斗殴,这是战争,下一秒死的人就有可能是我了。
我脑中唯一的信念就是力保每一颗子弹都要精准的飞向小日本的身体里,每射杀一个日本兵就叫一声死去兄弟的名字,让他们知道我为他们报仇了。
“呜,呜”,小日本竟然用飞机来轰炸了,我们伤亡惨重,只见一个七尺大汉带着一队年轻人在西侧和攻过来的日本兵肉搏,我一看就知道那是学生们组成的军训团。
我参军6年了,是个老兵了,看着那些学生新兵倒在刺刀下,感觉倒下的就是我的亲弟弟。
我迅速的朝西侧移动,这时才发现我的小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中弹了,我一瘸一拐的赶过去,用枪柄砸倒了一个日本兵,救了一个血泊中的学生,突然就想起了狗蛋。
“嘣”的一声,一颗炮弹就落在了我面前,我感觉身子轻飘飘的,我竟然在空中飞了起来,我好像听见有人在哭喊赵师长死了,佟军长不行了。
落地时,我的脑海变得无比清明,我的脸上甚至洋溢着笑容,我终于有时间来想念爹娘,想念阿花了。
我依稀还看到了排长,狗蛋,李二娃,张麻子,朱胖子,他们朝我竖起拇指,狗蛋说:“虎哥真牛,比我杀的鬼子还要多。”
我顿感一身轻松,我有脸去见我们家的列祖列宗了,说不定还会有后世人记得:
几十年前,一个和我们一样生着黑头发黄皮肤,饮着江河水说着家乡话的老兵,为了保卫他热爱的土地,热爱的人们,流尽了所有的热血。
2016年7月7日 凌晨
小暑
宜动土,忌移徙
——以自己的方式纪念这段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