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玻璃


老清洁工这天早上推着三轮车出门的时候,便觉得有些不对劲。

出门前他右眼皮反常地跳了几次,老头知道人的直觉有时候是相当准的,他的直觉告诉他今天不宜出门,但墙上的挂钟已经指向了五点十分,再不出门肯定会被扣工资。孙子还在睡,听到外面的动静,迷迷糊糊地叫了声“爷爷”。

“小宇,爷爷上班去了,你白天好好上学,别再和那些坏孩子来往,听到没?”

孙子好像听到了又好像没听到,嘟囔了几句就又睡着了。

老清洁工叹口气就下了楼,小宇其实并不是他的亲孙子,是他收养来的,男孩上了初中之后,不知怎么就结识了学校里一些小混混。他有次下班回家就撞见了小宇,和一群穿着皮夹克头发染得乱七八糟的男孩坐在马路牙子上,从同一个烟盒里拿烟抽。

那次小宇并没有抽到他人生中第一根烟,他爷爷把他拎回家抽了一顿。

老头清扫完一整条街之后,清晨的城市开始渐渐苏醒过来。卖早点的小车像雨后的蘑菇出现在大街上,一些高三的孩子已经骑着自行车啃着面包赶去上早读。

街上每个垃圾桶他都翻看了一遍,找出些矿泉水瓶、易拉罐和纸板扔进小推车里准备卖钱。最后一个垃圾桶在一片小区外面,说是小区,其实只是二十多年前建成的银行员工宿舍,几幢六层红砖小楼房,都破旧得像是经了霜的茄子。

老头伸进一只手去垃圾桶里摸,摸到半个玻璃烟灰缸的残片。不知道是谁家打碎了烟灰缸,他想。收拾完这一个垃圾桶之后他才发现自己右手中指流血了,还是挺深的口子,大概是被刚才那些碎玻璃扎的。

男人出轨已经有十余年。

当他在偶尔无聊的时刻回想起延续了十几年的婚外情,就连自己也觉得这时间漫长得像是天方夜谭。

情人是妻子怀孕时同病房的女人,她很艳丽,长头发烫成大波浪,即使挺着笨拙的大肚子也不放弃化妆和穿各种各样的连衣裙,像一朵时刻绽放的粉红色大丽花。她的男人似乎是个小老板,很少有时间来看她,她倒也不生气,每天依然打扮得漂漂亮亮,在医院楼下的花园走来走去。

而他的妻子整天蓬头垢面,只会躺在床上叫他做这做那,两个人简直天壤地别。

说来也巧,两人同一天被推进产房的,那天他听到了有生以来最沉重的消息,护士说,他的妻子产下了一个死婴。

妻子从此之后再没怀过孕,她并不知道自己的丈夫和同病房的女人有了长久而隐秘的地下关系。

“我记得你生的是个儿子?”某个夜晚男人问他的情人,“现在多大了?”

长发烫成波浪的女人顺手拿过他的衬衫披在身上,她坐到了窗台上,在那里点燃一根烟。

“丢了。”女人望着凌晨两点的夜空说。

“什么?”

“你们出院没多久,我的孩子就被人偷走了。”女人轻轻吐出一片烟雾,“早上醒来,医生和护士都忙成了一团——那段时间正好是窃婴案的高发期,也不知道是惯犯还是什么——”

“后来也没破案吗?”

“没有,懒得追查了,反正这孩子来得也意外去得也意外。”

当他们在某个万籁俱寂的夜里抵死缠绵之时男人听到了砸门声,霎时一切激情都烟消云散,只剩下一身冷汗。他的妻子终于发现了这段见不得天光的隐情。“出来!”他的妻子在外面大叫大嚷,用一切恶毒的词语咒骂着他和他身边的女人。他还没想好怎么办的时候就听见门锁断裂的声音,这个疯狂的女人把门砸开了。妻子冲了进来,顺手抓起茶几上的烟灰缸,惊天动地地甩在了地上。

情人低着头,任她指着鼻子骂,用尖尖的指甲抓她的脸、撕她的衣服。男人终于忍不住上前钳住了妻子的手腕,他听到妻子撕心裂肺的嚎哭。

她一直闹到了天亮,拉着男人要去民政局离婚,男人终于被她拉走。两个人离开之后情人独自站在一片狼藉的客厅里,她知道等待自己的十有八九是一张法院的传讯书,但她无人可以求助,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她的丈夫早就就弃她而去了——在知道自己的儿子消失在育婴房之后。

最终她还是蹲下身来,拿了张报纸简单把地板上的碎玻璃包起来,然后穿着拖鞋和睡衣下了楼。

她想给自己买一份早点,路过小区门口的垃圾箱时,顺手把碎玻璃扔了进去。

男人的妻子今年三十七岁,在某商场做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导购。朝九晚五上着重复的班,昨天今天明天,每天生活的内容都是雷同的。

她很多时候都在想,自己现在这么无聊的生活,有很大一部分原因都得归结到自己的父亲身上。

父亲在她读完高中后就给她找了个商场售货员的工作,家里三个女孩一个男孩,除了男孩上了大学,三姐妹都是高中毕业就出来工作。其实大姐和二姐上学时的成绩都很好,聪颖不亚于哥哥,但父亲只供了哥哥上大学。

说来心酸,哥哥大学毕业后父亲辛辛苦苦供他去了美国读研究生,却一去不返——那时候他们的校园里发生了枪击案,她的哥哥是遇难者中唯一一个华裔学生。

她在商场里工作了这些年,每月微薄的薪水根本就不够填满她的购物欲,她眼红周围同事的衣服和鞋子,眼红她们的手机,眼红她们几百块一小瓶的香水,眼红她们手腕上和脖子上摇曳生姿的白金项链。

男人是绝对不会纵容她的,事实上,男人的薪水也不高,两个人生活本就拮据,每次她一提到要买衣服买包包,两个人就会吵架。

只能向父亲要钱。

她知道父亲退休后的养老金数额远远没有他每月给她的那么多,一直有段时间心生疑惑,后来才听人说父亲找了个活儿干,当清洁工。

一开始她是有些内疚的,但转念一想父亲本来就是个闲不住的人,母亲去世之后更是没了伴儿,有个工作做做也不错。

和父亲仅剩下唯一的联系就是钱。两个姐姐都早就有了自己的家庭,生活在不同的城市。所以对于父亲收养了一个男孩的事,她仅仅知道一点,却从没见过那个孩子,她没有兴趣。

这个晚上她再次和男人吵了架,男人摔门走了,她一个人躺在黑暗的卧室里,睡不着,想哭又哭不出来。

她觉得自己的人生像一滩烂泥,她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甚至没注意到外面的门被撬开了。

“我爷爷死了。”男孩说。

“兄弟们晚上去好好吃一顿,别伤心。”大哥拍了拍他的肩膀。

男孩从来没有想到他的爷爷会死于一个看似无关痛痒的小伤口。那天晚上他看到爷爷的手上有伤,伤口已经有点化脓了。爷爷说是几天前收拾垃圾桶的时候手被碎玻璃划了一下。

“我们去医院看看吧。”男孩说。

“这点小伤口哪至于去医院。”爷爷笑道,“抹点药就没事了。”

可是那个晚上过后爷爷突然开始发高烧,人送到医院却已经来不及,他眼睁睁地看着爷爷被盖上了白布单,然后被几个护士推走了。

“你家长呢?有没有他们的联系方式?亲戚也行,叫他们来处理一下后事。”

医生是这么问他的,他知道家里有个电话本,上面记着他从未见过一面的那些所谓亲戚的名字和联系方式,他离开了医院,但是并不想回家。

他回了学校,走进教室的时候班主任正好在,于是他的脸上被狠狠盖了一巴掌。

“怎么大半天没来学校?”烫着波浪长发的班主任怒气冲冲地质问,“你怎么不死在家里?”

班主任人还算年轻,穿着打扮也漂亮,就是脾气古怪,学校里有传言说她年轻的时候丈夫是个小老板,后来生了个孩子,在医院被人偷了。她离了婚,因此性格变得难以捉摸。

那个“死”字像一把戳进心里的刀子,男孩攥紧了拳头。

班主任还在咒骂,教室里的其他学生突然听到一声尖叫,然后他们发现班主任倒在了地上痛苦地捂着肚子,而男孩跑出了教室。

他是去找大哥的,这帮同学老师都避之唯恐不及的问题少年实际上也并不是那么可怕,至少男孩喜欢和他们接触,他觉得他们讲义气。

这个夜里男孩进行了他人生中第一次入室行窃,他们几个孩子身上带了弹簧刀,撬开单元楼一户人家的门,然后溜了进去。

这家的男人一个小时前出了门,这是他们亲眼看见的,似乎这对夫妻在吵架,男人走了,只剩下女人在家。

客厅里没有找到现金,男孩屏住呼吸推开了卧室的门。

他在床头柜里发现了现金和存折,还有一根白金项链和一对金耳环。而当他轻手轻脚地把现金和首饰塞进自己怀里的时候,却对上了一双惊恐的眼睛。

女主人没有睡着,她一直是醒着的。

女人甚至还没来得及尖叫就被一只手捂住了嘴,男孩另一只手迅速把弹簧刀插进了她柔软的肚子,一下,又一下。

他做得很冷静,不像是首次入室行窃的慌张小毛贼,倒像是经验丰富的老手。女人的瞳孔逐渐涣散,男孩松开了手,顺便拉开床头灯。这个倒在地上的女人眉眼有些莫名的熟悉,她脸型和他很像,鼻子和嘴唇的形状也很像,男孩甚至在她的嘴边发现了一颗小痣,他自己唇角相同的位置也有这么一颗小痣。

这一天市里的报纸除了报道一出入室谋杀案,还有另一篇关于当地医院妇产科的报道。

上世纪九十年代和本世纪初,妇产科的医生护士弄错孩子是常有的事。尤其是同一时间出生的相同产房的婴儿,最容易搞错。

有些父母是能够发现孩子抱错了的,但也有一些粗心的父母,直接把婴儿带回了家。这些孩子长大之后,多数情况下父母会发现孩子长得不像自己,然后又去医院,进行DNA鉴定。

所以医院近年来也出台了新的措施,婴儿出生后都会戴上手环并且核对姓名,防止出现抱错的情况。

记者在报道中讲了这么一个故事:

十几年前曾经有两个相同产房的女人,一个是中学老师,另一个是商场导购员。

中学老师生下了一个死婴,商场导购员生下来的是个健康的男婴。然而她们的孩子被护士搞混了。

几天之后护士发现了自己的疏忽,但此时孩子的妈妈已经出院。

她跑去育婴房找那个男婴,却得知前一天晚上医院发生了盗窃案,男婴被人偷走了。

为了保住自己在医院的职位,这件事成为了只有她一个人才知道的秘密。可是毕竟是做了亏心事,她在几年后患上了精神衰弱,这些年来病情加重,看到十几岁的男孩子就会感到恐慌。

于是她辞掉了工作并且联系到了当地报纸的记者。

那是一篇相当好的深度报道,在短时间内引起了社会上不小的反响。采访并且撰稿的记者原本一直在报社默默无闻,因这篇文章获得了一个在当地很有分量的奖,并且,被省里大的报社挖去做了社会新闻的专题记者,她去了繁荣的省会大城市,离开了这座小城和即将订婚的男友。

“城市里的每个人都是有罪的。”那篇报道的最后一句话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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