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紫脱口秀,每周三下午两点准时播出。”
上一阵暴风般的罐头笑声还没结束,主持人仍然保持着夸张的嘴角弧度,双手交叉紧握在胸口。他的上半身更向前倾了,几乎要凑到嘉宾的脸前。
“所以,您肯定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他向镜头瞪大双眼,起哄音夹杂着又一段罐头笑声在背后响起。一束聚光灯突然打向对面的懒人沙发,那上面的全息影像模糊了片刻。信号稳定之后,红发女子摘下智能眼镜,不屑地抬起下颌。
“白天对着一张张皮肤培养库里增殖出来的脸,晚上又在他们眼皮底下喝到烂醉把工资全送回去?”她耸耸肩,又把智能眼镜戴了回去,“那可能早该破产了。”
“那样的话,估计有一半的沙津男人都会上街游行,剩下一半得了忧郁症。”主持人伸出右手挡在嘴唇前面,刺耳地嘘了一声,“我大概会立刻不治身亡······别告诉我女朋友。”
有个胖男人坐在地铁上大笑不止,露出满口黄牙,一手拍着大腿。他把终端开成了公开模式,挤在周围的几个人纷纷低头看向那一小块投影区域。他鲁莽地用胳膊撞了撞左边的人,眼睛眯成两道弯线,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闲得搭讪:“这垃圾居然还有女朋友!”
印成雪向右瞥了一眼,那男人衣服上印着被脂肪撑到变形的翅膀标志。
他捏着鼻子起身,在人群闷热难闻的人群中挤到车厢的另一头,几乎要贴着车门光屏上的临时通知才能站稳。地铁上的每一块玻璃都映着有圆溜溜脸颊和三角形眼睛的“豆沙”,每隔半分钟就翻滚着跳动起来,一边鞠躬一边说“对不起呀,十号线今日出现空调故障”。
上个月本来可以拿到这个吉祥物的授权的。印成雪不满地用指尖敲了敲光屏。
地铁穿过隧道,停在半露天的站台旁。这是整个沙津最后装上防弹玻璃门的站台,上个世纪的承重柱上挂着七零八落的粉色瓷砖,通道地面上铺着暗淡的不规则花岗岩,人群从花岗岩的一头挤到另一头,逐渐消失在昏暗的换乘通道下。印成雪缓缓跟在最后面挪着步子,眼球向下转动,重复了好几遍刷新指令,智能手环上的投影卡了几秒,电量终于跳到最后一格。他无力地向后仰起脖颈,一列悬在空中轨道上的亚音速观景车从头顶飞驰而过。
换乘通道的金属栏杆下坐着一个乞丐,有节拍地敲着手上的拐杖。
印成雪路过的瞬间,那乞丐猛的站起来,晃了晃身体,一瘸一拐地向他冲过去。
“安非他命?”他沙哑地咳了几声。
印成雪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了几步,那把拐杖突然横在他面前。
“给我!妈的······快给我!”
他低下头,对视上一双血丝密布的眼睛,那人颤抖着向对方的衣领伸出手,五指沾满灰尘。印成雪转过身,向反方向跑去,消失在天桥台阶上的人群中。
天桥另一端连着五层高的百货大楼。和老城区的其他上世纪五十年代建起来的房子一样,爬着青苔的墙面上整整齐齐刷了几行不显眼的拆迁告示。印成雪拐进三层,差点被狭窄通道里堆满的废弃光纤绊倒。他伸手扶了一下左边的玻璃柜,柜子里凌乱散落着各种集成电路。
一个光溜溜的脑袋从柜子后面探出来:“您好,需要什么?”
印成雪费力地从背包底层抽出一个透明密封袋,伸手递给他:“这种型号的芯片。它坏了。”
男人把它从袋子里掏出来,放在灯下扫了一眼,然后抬起头看了看印成雪,又凑近仔细瞧了瞧芯片上的编码。
“这玩意是从哪儿来的?”
“接待机器人身上的。”印成雪不知所措地搓了搓手,“早上突然停止工作了,报错程序显示是芯片问题······”
“不,我问你那个机器人从哪儿来的?”他啪地一声把芯片扣在桌面上,“黑市上的二手货吧。”
“当,当然不是!”
“哈哈哈,我开个玩笑。居然还有年轻人在用这种老型号,我可从来没见过。”男人坐回躺椅,调整了一下脑袋后面的的枕头,把两只脚跷在柜台上,“可惜,我没法给你芯片。”
“可是我真的很需要·······”印成雪急切地敲着桌面,“我出双倍价,你卖不卖!”
“不是我不想给你,”男人摆了摆手,“你不知道上头不准卖这种芯片了吗?都停产啦。”
天堂公司的总部在一环路以西。大楼出自普里兹克奖得主之手,远看如同两座金字塔一正一倒相接在一起,中部是一层半露天的花园。支撑建筑的六根巨大圆柱上循环播放着那句标语——“梦和愿望,垂手可得”。
观光电梯停在了一楼。电梯门上用亚克力拼成了一个巨大的天使翅膀,门打开的时候,翅膀从中间一分为二。罗小钟披着白大褂走向大厅中央。大厅墙面的上半部分是环绕一圈的透明玻璃窗,她伸出戴着终端的右手打了一个响指,浅黄色的窗帘徐徐向下盖住了墙面。
引导员带着一队穿着绿色服皮革制服的学生走进了自动门,然后停下来给他们每人分发了一个蓝牙翻译器。她看到走出电梯的女人,转身用优美的电子合成音对他们说道:“这是皮肤培养中心的主任。”
“天堂已经和你们学校合作多年了,”罗小钟向他们走过去,与几个学生握了手,“每年都会预留一部分名额,派人去你们学校招生。希望以后能在这里见到你们。”
她向引导员笑着点了点头:“比如这个引导员,就是贵校的毕业生设计的,比起普通的引导机器人加了眼球追踪技术。”
学生们向前围拢过去,发出此起彼伏的赞叹声。
“不过服务型机器人是天堂在36年之后才开始尝试的领域,”罗小钟把他们带到了电梯前,碰了碰下降的按键,“你们肯定也知道,娱乐型机器人才是我们的专长······一直都是。”
蓝牙翻译器以0.4秒的延迟精确转换着每一个字。身后的人们用压感笔飞快地记录着什么,她看到有人甚至激动地画着在这里四处可见的翅膀标志。
“本来应该由公关带你们来的,结果她临时被'深紫'请去录节目了,然后就换成了我。”
电梯停在了地下二层,门外是一条狭窄的走廊,两侧的玻璃窗内是在实验器材之间忙忙碌碌的人们。皮肤培养室的传送带上码了三排装着红色液体的试管,最靠窗的那侧有台超疏水材料展示仪正在不停地顺时针转动。
罗小钟戴上橡胶手套,从房间里取出一小块培养皿,学生们纷纷靠近她身边,瞪大了眼睛。
“最早的那种仿真皮肤是用鲨鱼软骨素和硅胶合成的,手感很恶心。”她指了指玻璃窗后的那台仪器:“如今我们正在尝试做超疏水的面部皮肤材料。当然了,只有那些高定机器人才能享受这种待遇。”
有一个学生高高地举起了手:“那我们在天堂俱乐部里见到的那些······她们的皮肤是用什么做的?”
罗小钟示意他们继续向前走。她停在样品室的门口,取出了一个婴儿模型。由于没有内装置,它看上去就像陷入了熟睡,双眼紧闭,感受不到一丝呼吸。
“看这个模型,”她把婴儿的手拉起又放下,然后活动着它的小腿:“目前基本用的是单晶硅纳米材料还有超薄膜聚酰亚胺,这样关节可以自如拉伸。如果有需要,我们还可以放置皮下感知装置。”
十几只手不约而同地在墨水屏上飞快地记录起来。
他们穿过那条走廊,尽头的大房间内,荧白色的光线略有些刺眼。那扇门上开着一小扇圆形的观察窗,学生们踮起脚尖凑过去,从里面可以看到又有一道玻璃隔着坐在控制台前的观察员和二十个裸着身体的机器人。他们颈后接着的数条线路限制了活动范围,只有手臂和躯干混乱地扭动着。
“这就是'幼儿园'。”
她的音调无意中透露着骄傲。八年前刚入行的时候,她也是一名观察员,在两周之内反复对机器人的学习视频材料进行调整和反馈,两周之后又进入下一轮循环,嵌入新的空气投影,换下无助于学习效益的那部分。如今这项工作只需要一周,在空中随意挥舞手臂的婴儿就能通晓人类肢体活动的规律。
“他们像婴儿一样,”她继续向前走去,“怎么运动才会引起人的注意?在什么场合应该做什么事情?十八万个动作指令在短时间内就能够全部习得。”
一只手臂上下大幅度挥动了四五次,最终确定挥至身前45度左右的位置就停下。对面的人形空气投影也相应地握了握手。
“每隔两小时,实验员会进行检测——在他们发出正确指令的时候与之进行真人互动。眼部的感应器会接收到实验员的反应,排除掉无意义或者不好的肢体动作。”
他们的身后响起一阵高跟鞋的声音。
“所以我喜欢叫他们'小狗'。”有些低沉的嗓音从走廊远处传来。
学生们好奇地转过头,一个身穿黑色西装的女人抱着双臂,饶有兴趣地看看他们,又看了看罗小钟,微微点了点头。
“印洲?你录完'深紫'了?”罗小钟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都是些闲聊,没多大意思。”她一边走一边把红发整齐地扎在脑后,“我可以给他们讲讲第32号条例吗?”
“没这个必要吧······”
“看,要下暴雨了,”她打开终端上的天气预报,把手臂举到孩子们面前,“恐怕你们得在这里多呆一会儿。”
他们坐在柔软的地垫上,黑漆漆的放映室沉闷得让人不适。印洲打开视频的指纹锁,转身轻轻关上泡沫金属门,十几个头戴显示器在寂静的空气里闪着红色信号光。
视线尽头出现一片废墟。镜头拉近,水泥板的后方探出一支枪管,手持摄像机掉在了地上,镜头一片模糊。有人把它捡了起来,一张灰扑扑的脸倒着出现在视线中。他调整了方向,脸颊上那个标志终于看得清楚了——一只绿山雀,胸翎上有一抹黄。
那双眼睛呆滞地盯着,左手抬起枪抵住了镜头。
画面中止了。
“自三年前起,全国36个省中有5个都出现了针对政府官员和商业人士的绑架事件。”
黄色的电子警戒带内,两个警察拖着满手沾血的犯人走出楼道。那人只剩下了半边脸,另外半边露出错综复杂的断掉的电线。
画面切换到电子地图,东部的港口城市沙津是那个跳跃的小红点,西北方的五个区域上立着高度不一的柱状图。
“名叫'山雀'的组织宣称对这些行动负责。该组织每一次都使用经过系统改造的服务性机器人行动,并且在任务完成后自毁脑内芯片。”
“'山雀'的行动时间和地点没有特定规律。目前,警方尚未追查到该组织的幕后操纵者。”
镜头一转,切换到实验室中的机器人身上。他的四肢与床铐在了一起,手腕内嵌入了一把全自动实弹步枪,在启动时会从皮肤层向上弹出。
“今年1月,警方在沙津市机场查获一名身份不明的服务性机器人,其脑部的学习芯片和肢体均被人为替换过,脚腕内侧有一枚山雀纹身······”
画面切换到了中心广场,议员的演说视频在周围的四个大屏幕上循环播放着。广场中央游过一条空气投影的红白鲤鱼——沙津市的吉祥物,世界第二大港口城市的象征——灵动,精致,和谐。
“为了确保沙津的安全和稳定,自今年2月起,在原有的31条仿真机器人生产及使用条例后再新增一条规定。购买仿真智能机器人的个人将全部实行实名登记,并录入档案。此外,相关研究及发行单位将暂停服务性机器人的发售。”
印洲感到手环不合时宜地剧烈震动起来。她匆忙转身退至门外,伸出食指和中指靠近耳廓,骨传导耳机的另一头寂静无声。
“喂?”
“是、是我。” 几秒过后,一个有些惊恐的声音颤抖着飘了过来。
“成雪?”
“姐······”印成雪支支吾吾了很久,“可以到公安局来一趟吗?他们非要说我和什么组织有关系,可是我真的什么都没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