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9.
顾恒说要去见客户，没想到是真的。
下班时，顾恒就通知响河待会和他去参加一个饭局。因为老板只有晚上才有空，自然只有饭局才最适合谈话。顾恒也不管响河这身行头，一踩油门就奔着目的地去了。饭局在一家并不高档的私人菜馆里，农家菜是主要特色，老板娘也是半个乡里人，大大咧咧，风韵犹存，少了些酒店里的客套和矜持，倒让氛围轻松了些。
席上总共十二个人，除去顾恒与自己，有某个医药公司的代表，也有已经退休了的大学教授，还有做塑模起家的老板，做榨菜出身的全市劳模，整个饭局即可以说是鱼龙混杂，也不妨说是风云际会。大家有说有笑，话题在每个人之间流转，一应谈话都是顾恒在接招，响河低眉敛目，看起来十分乖巧。她这样倒真显得没心没肺了些，也不察言观色以备不时之需。不过这是她在来的路上早就想好了的，果不其然，不管是菜馆的档次，还是自己的着装，或是席上的各行业人才，今天饭局的主题就是没有主题，大家估摸着都是冲着那位请客的老板而来，但只是把酒言欢，饭局过半也没见哪一方聊到正题上。
出来时，大家都约好下次再见，响河自然客气地相送话别。每个人都喝了酒，有些人有备而来，来时就没开车，刚走到门口，打车软件叫来的司机也早就在菜馆门前的人行道边等候着了，这让本来清冷的街角一下子热闹起来。顾恒还是叫了小平师傅来开车，只要是市中心，都离小平师傅的住处不远，但今晚顾恒却叫他先到菜馆开了车去两公里外的花鸟市场接他们。
顾恒把车钥匙委托给前台的服务生，老板娘站在一旁看着他，殷勤地答应着。
“我们要走那么远去干吗？”
“你一晚上吃这么多，不打算走走消化一下？”
“哦。”
响河低头跟在他后面走。夜风很凉，顾恒把自己的西装外套脱下来给她，她双手接过，也没说“谢谢”。有一段路走的人少，两个人具是安静，谁也不搭理谁；有一段路吵闹，原是到了某个商场门口，两人都是快快地走过去，好像不想和这股热闹劲扯上半点干系。响河走得全身都热火了，就把西装脱下来还给顾恒。
“你帮我拿着。”顾恒也是个不客气的主儿。响河就只能将西装叠好挽在手臂上，继续跟着他走。
“你昨天熬夜写报告，还被锁在书吧里了？”
“对啊。顾铭告诉你了啊。”
“嗯。”
“我听说你这两天都在公司加班啊。”
顾恒迟疑了一下，缓慢地“嗯”了一声。
“今天这顿饭是谁请你去的？”
“当然是那个请客的潘老板。”
“我看你和他之前也没什么交集吧。”响河的脑海里浮现出刚才坐在主位的那位潘老板。
“小爹叫我去，我就去了。”这话不假，但语调听着总让人觉得身不由己，挺委屈似的。好在这话从顾恒嘴里说出来，响河才打消了怀疑的念头。这公司里要说业缘主动性，他不排第一，没人敢排第二。他这股子工作的拼命劲，响河倒是蛮佩服的。
“那个塑模厂老板的儿子今年就要高考了，但听说成绩不怎么样。刚好潘老板的朋友李教授在大学里还能说得上话，估计总想找点门路吧。”
“那不是应该那个塑模厂老板请客吗？潘老板果然是财大气粗啊，替别人作人情还要买单哪。”
“旁边几个人和我们一样，应该也是来蹭饭的。”顾恒撇开刚才的话题不讲，又思忖起那些看似无关紧要的人来。
“你们做领导做老板的总是要参加这些无意义的饭局吗？”
“什么叫‘无意义’？”响河刚还觉着和他说话自在了些，立马就被他挑了错处。
她的表情僵了一僵，硬着头皮回答：“吃饭不就是为了做生意嘛。但看来今天你好像没什么收获？”
“要想在饭局上谈生意那是谈不好的，饭局上只能谈交情。”顾恒侧身看她，一本正经地说，那样子更像一位严父在教育自己调皮的孩子。
“哦……我不懂。”
“你有话就说，不要这么拘着。”顾恒突然间大了声，眸子里有了些光彩，“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我说了不还是要被你挑错处。”
“就算做不到‘闻过则喜’，至少也要表态自己接不接受。就算不接受，我还是会说出我的观点。”
要做到这样率性真实，在当下是不太可能的，尤其是他们两个之间更是如此。顾恒厚黑深沉，响河敏感谨慎，想回到大学时那般畅所欲言，坦荡为人，实在是难上加难。
“这个我明白，‘我不同意你说的每一个字，但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是吧？”
“对。既然有缘做同事，你又是我的下属，我们就要团结一点。我不管你会待多久，但至少在你在我身边的这段时间里，我希望我们可以为公司多接点项目。我也会尽可能地帮你提点你，你也可以指出我的不对，和我好好谈。”
这算是正式摊牌了？响河被顾恒这段开诚布公的说辞唬得一愣一愣的。好在她早已想明白其中轻重，她没那个闲工夫和他上演一出“攻心计”。
“好！”她回答得极其爽快。
都这个点了，花鸟市场人烟稀少。零星的灯光下还有几间铺子开着，不过看老板的架势怕是马上就要收铺打烊。他们穿过店铺间的石板路，左右皆有植物的清香传来，在夜里显得特别诡谲。
“这是什么花，那么香？”
“按季节来看，应该是蔷薇吧。不过我也不确定。”
“你好像很喜欢花？”
“还好吧。女人不都喜欢花吗？”
“呵呵。”听响河称自己是“女人”，顾恒突然觉得好笑，就笑了出来。
响河瘪瘪嘴，对这声“呵呵”不甚满意。
“哼。‘心有猛虎，细嗅蔷薇’，我更喜欢这个。”
他们穿过花市，要去花市后面的仿清古楼。踩着木梯上去时，临窗的品茶人就着昏暗的灯光朝他俩看了一眼。这古楼上到第二层就分南北两条长廊，朝东的店铺多是一些古玩店和茶室。茶室开在这里，正应了“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的景，视线好的时候能望见对面远山，更多的时候是瞧着屋底下车马如龙，人间百态也就尽收眼底了。
“你知道蓝色鸢尾的花语是什么？”
“不知道……要不要问问度娘？”
“要问我自己会问。”顾恒沉了沉嘴角，没好气地回道。
顾恒走进一家陶艺铺子，里面卖的是茶具、香炉和花器。
他正是为花器而来。
“上次那个保温杯的事，要我跟你道歉吗？”响河跟在顾恒身后瞎转悠，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
“有你这种道歉的态度吗？”顾恒的回话听起来更是心不在焉。响河瞅瞅他的神色，他正全神贯注地端详着花器，心想也就不触他霉头了。
“你挑几个，我买着放办公室里。”
响河是真心喜欢这些手工艺品。但也只到喜欢的份上，不能更多。她虽然看过几本书钻研过一番，但要说精通门道那还差了远了。她始终觉得这就是喜欢与爱的差别。
她的喜欢只是一种自我满足的情绪，她分不出真正的好坏。虽然书上说了陶艺作品从选土、拉胚、修胚、素烧、上釉各道工序都有讲究，她看着也算知道一些，但没有亲身尝试着做过，就凭她那点眼力和记性，根本没资格评头论足。没有事实依据的审美水准，总是经不起推敲。所谓的各有各的风格，那也好歹要建立在深厚的美学基础上。
这一点，她任性不了，自然也豁达不了。
每一个花器都带着响河几经纠结的目光，她不知道选啥好。更让响河无语的是现在的老板都有怀才不遇的文人情怀，谈钱就俗气，这明明都拿来卖的东西硬是不往上标价格，整得跟个私人博物馆似的，真是有违市场经济“明码标价”的规矩。
不能依靠自己的审美来评判好坏，又不能借着价格来区别高低，响河一股脑儿拿了五个，一副破罐子破摔的表情，全被收到顾恒眼里。
开店的大叔倒是沉得住气，从头到尾都没说什么，就结账的时候喊了一声680元，吓得响河身形一顿，抬高的脚在门槛上悬了一会才跨出去。
“小平师傅打电话来，说他已经到了，在南门口等我们。”
顾恒跟上来，手里还托着一只木盒，是刚才老板送的。
喜粗陶胜过青瓷，喜裸色胜过彩釉，喜水墨胜过工笔，喜佛家禅意胜过欧式复古，喜条纹肌理胜过光面彩绘。五个瓶子高矮胖瘦形状各有不同，但喜好的集中一以贯之地符合她的心性，顾恒单看五个花器就明明白白。
“你觉得策划部那帮人怎么样？”
这叫响河怎么回答。
“你照实说，我可不是顾铭。”顾恒等与她并肩后复又开口。
“怀真声名在外，策划师工作就显得很体面。但其实福利虽好，工资不高。部门内部派别分得很清，表面上和乐，私底下暗流涌动，到最后谁也捞不着好。”
“还有呢？”
“虽然不如规划院那般文人相轻，但狠角色也多。有点感觉鱼龙混杂，各自为政。真接了项目又有些好大喜功，感觉做事有点虚的。”
“你今天算是进公司以来说坏话最多的一次了，成语一个接着一个。别人估计是不知道你原来还有这能耐吧。”
“是你让我说的。”
“是我让你说的。但没想到你那么诚实。”
响河在心里狠狠啐了顾恒一脸，面上依然笑得很是淡定从容。
“别笑了，好假。”顾恒难得挑逗她一回，心里不甚快哉。
“那你有什么看法？”
“你说的我也想过。不过我和你考虑的立场不同，他们分不分派别，搞不搞小团体不关我的事，李主任都不管，我插什么手。但他们缺少市场意识，竞争思维，纸上谈兵什么都要求最好这怎么行。表面看起来每个点子都很有创意，但执行模式还是老的一套，从没想过更高效更节约的做法。不知道有多少冤枉钱花在里面，他们居然还说为出精品少拿点提成不算什么。公司难道是为了苛扣他们的工资才要一直让他们压缩执行费用吗？”
说到激动处，顾恒看着响河的眼睛怒目圆睁，声音划破黑暗，有几只鸟雀似乎是被惊吓住，扑棱着翅膀飞走了。响河静静地听着，不表示反对也不表示赞同，可脊柱挺得老直。
不管对与错，这一夜，他们两个都是真实而赤诚的。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