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笔的时候，龙珠侧躺在我身边，戴着脖套，缓缓摇动尾巴，半闭着眼睛，凄凉又哀伤。
今天是龙珠绝育的第四天，依旧很低沉，像马里亚纳海沟里未知的沉默生物，遁入黑暗中无法自拔。
龙珠，龙珠，十个多月大的你经历了我一辈子无法经历的一些事（回看时读到这句哑然一笑，人生和猫生确有不同），你的喜怒哀乐，我不懂，但我依旧关注着你，因为你是我们家的弟弟。
去年的十二月三日，你来到我们家，身长不足二十厘米，是一只不满两月的小奶猫。我们从邻居那里把你装回来，纸箱子里，还带着一条有妈妈气味的旧衣服。你离开你的三个兄妹，怯生生地跟着我们回家。那天中午，我好奇地凑近你录视频，问你：“跟我们回家开不开心啊？”你神奇地点了点头，温顺中透着决绝，那一刻，作为主人的我如此欣喜。
你很快熟悉了我们这个家，一来就会去猫砂盆里上厕所，也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小角落。当我们沉沉睡去时，你在门外喵喵喵地叫着，好像担心我们离开你。
我们没有养过猫，是球球，你的小主人，羡慕同学家里都有小猫，一直缠着我，才把你接回家的。
去接你的那个早上，我陪着球球，坐着邻居家的车。妈妈和奶奶是不知道的，她们也不同意，因为她们也没养过猫，而且从内心有着天然的抗拒。
我们把你接回来，妈妈和奶奶好奇又嫌弃，你滴溜溜地在房间里四处转悠，是否知道这是你今后永远的家。
你来的那一天是周日，也是我们的家庭日。我们忐忑地把你留在家里，去吃了牛肉火锅。饭桌上，球球极力说服妈妈和奶奶接纳你，奶奶率先屈服了，谁让孙子喜欢呢，妈妈却说，“要养你们自己养，我可不管！”谁知道以后，妈妈是这个家里最爱你的人。
饭桌上，我们讨论给你起个什么名字，球球那时候正喜爱篮球，每天翻看《灌篮高手》，想叫你樱木、流川或是三井寿？但这些都太不像猫的名。直到球球想起《七龙珠》，一部藏在奶奶家旧柜子里的老漫画——这也是爸爸儿时最喜欢的——当“龙珠”从球球口中突出时，一家人齐声赞同，于是你就有了名字，我们的龙珠。
龙珠，龙珠，当我再见到你时，就开始这样呼唤你，你莫名其妙，眨巴着浅蓝色的大眼睛看着我们，像看着孙悟饭、孙悟空和琪琪。
那时候的你真是太小了，小到球球一把就能把你提溜起来，尽管你手蹬脚踢，也不能摆脱一个八岁男孩的控制。
而你，龙珠，一开始就展露了高冷的性格，不喜欢贴近人类，不喜欢抱抱，毅然决然撑开的爪爪，代表了你刚硬的内心。
以后的日子里，妈妈是最喜欢抱抱贴贴你的，一度让球球嫉妒，而你却丝毫不领情，依旧把爪爪撑到最长，坚决说不！
龙珠，龙珠，你刚来到家里，我们是忙乱的。买了一个小窝你根本不进去，买了一个猫砂盆又太小，从邻居那里拿来的猫粮和猫砂又马上用完了，而你的屎又是那么臭，让球球都要呕吐了，还是我挺身而出给你铲屎。
养了你之后，才知道周围有这么多养猫的人。多年的老友小梅沙叔叔家里也有一只布偶猫，名字叫做Queen，女王一样高冷傲慢。小梅沙叔叔是工程师，养猫也是流程化的，怎么喂食，怎么喂水，怎么梳毛，怎么给化毛膏，怎么安排如厕，井井有条，好像Queen是一只生产线上的猫。
我觉得他麻烦了，而小梅沙叔叔乐此不疲，他养猫，像是装配一台精密的仪器。
我们养你，龙珠，很随意。猫粮舀多少算多少，对你无端的喵喵喵，我们也不想费劲地去揣摩。但我们都知道，当你一早上叫唤，凑到我们身边蹭我们的时候，就是想要吃的，这时候你无比亲近我们，似乎整个身子都要黏在我们的脚面上，为的就是我们打开罐子，给你倒出猫粮。
小的时候你挺好动的，朋友送来一只电子老鼠，你追了一个晚上；妈妈买来一根长长的逗猫棒，只要一晃动，你就上蹿下跳忙乎个不停；家里进了一只小飞虫，你跳上高高的桌子，想要除之而后快。
龙珠，你每天最喜欢做的事就是舔毛，妈妈说，你是一只特别爱干净的猫，很注意自身的影响。身上的毛稍有不顺，就抱着执念一直舔，直到潇洒飘逸后，才悄无声息地爬到床底下安睡。龙珠，养了你，家里全是你的毛，我的茶杯里，妈妈的衣服上，球球的课本上，都是丝丝缕缕的白色长毛。养一只布偶，一年可以收获一件毛衣。龙珠，我们真的在认真收集你的毛发，家里攒下好多毛球了。而你，也是因为太喜欢舔毛发，几次难受到吃不下东西，直到艰难地吐出毛球，才恢复常态。
龙珠，除了舔毛，你另一大爱好就是吃，你的食谱超过了一只正常猫的范围，是猫中的美食家。你喜欢吃面食，麻薯、花卷、面包，你都会来上一口；你喜欢肉食，牛肉干、豆豉鲮鱼罐头、白切鸡和白灼大虾，你也会跳上饭桌想与我们共享，有时晚上我坐在餐桌旁喝酒看书，拿出烤猪肉条大嚼，你一下就跳到我面前，凑近我手上的肉条，先舔舔上面的芝麻粒，再张口大咬。怎么撕扯，肉条都没扯下，看着你着急的表情，我横着撕下一小条，放在桌上。你感激地看看我，低头细细品尝。吃完了，又抬头看我，我指了指玻璃杯里泛起的啤酒沫，你知趣地舔上一舔，嗬！是只酒肉猫，龙珠，你好似猫里的花和尚，特别长大后，膀阔腰圆，走起路来一颠一颤，好不威风！
龙珠，你也是一只出过远门的猫，寒假暑假，我们带着你回老家，一路上你还是挺乖的，坐在球球旁边，时不时看看车窗外的风景，腻歪了，就从座位底下钻到前排，让妈妈抱你起来看前面的车。第一次寒假回家，柳州挺冷的，你一时半会找不到落脚的地，于是你跳到爷爷的脚边，靠着取暖。那时候发现你挺喜欢爷爷，因为爷爷每天大多数时间都躺着，被子也厚，你可能觉得靠着温馨惬意。而且爷爷也会时不时撸一撸你的毛，你喜欢躺着被人撸，这样的方式你不抗拒。但到了今年暑假，再一次回到老家的你犯了一个大错误。爷爷看你一下子长这么大，惊喜又惊吓，再看着你到家半天就甩下许多毛发，着急地趴在地板上给你清理。爷爷清理的时候你警惕地盯着，爷爷一把拂走地上的毛，不小心拉扯到你肚子上的毛发，你狂躁地翻起身对着爷爷的手臂又抓又咬，留下三道深深的抓痕和一排牙印。爷爷顿时鲜血直流，你也应激地弓起背，嚎叫着，传递着内心的不安。奶奶急忙拿纸巾给爷爷擦拭手臂上的血，但印子好深，根本止不住。爷爷痛苦皱眉，盯着你，没动手打你，因为他知道，打可能会让你更愤怒。作为一只猫，你似乎忘记了上个冬天爷爷对你的好，身体内的某种东西激发了你的野性。
两位老人去医院折腾了一早上，打了狂犬疫苗和破伤风，回到家时，爷爷手臂上缠着厚厚的纱布，手指头都是肿的。龙珠，那天你也害怕了，像犯了大错的小孩，躲在我们房间里，只允许妈妈靠近，眼神中闪烁着复杂的光。
龙珠，奶奶一直有点害怕你，出了这事，她多次说要把你送到村里去，和那些村里的猫一起野，一起过一种自由的生活。我们不知道那样适不适合你，我们只是不舍，不舍你那胖乎乎的身躯和几个月的陪伴。
惴惴不安在柳州待了一周，又把你带到钦州去。球球的舅舅家也有一只猫，名字叫豆包，和你一个月出身的，但瘦很多，提起来像一条灰色的墨鱼肠。豆包是一只小蓝猫，鼻子上有一块黑斑，特别显眼。和豆包同处一个屋檐下，特别害怕你们打架，所以一开始就把你关在小房间里。豆包好像对你这个外来的白胖子特别感兴趣，老是守在门口喵喵叫，好像在说，“龙珠兄弟，出来玩啊！”
于是小心翼翼把你放出来，你和豆包对上眼那一刻，气氛凝重而诡异。豆包显然被你的气势震慑到了，一溜烟跑到阳台自己的小领地里，给你留出足够的空间。你也大赤赤地踱起步子，在房间里巡查起来。当你来到客厅，跳上沙发时，豆包显然不太乐意，鼓起勇气来到你面前，你龇牙咧嘴想吓退豆包，豆包挥手就是一下，速率极快，打完就跑。你愣在沙发上，没缓过神来。
君子报仇，当天就要。当你和豆包又一次对视时，你跳上去就咬豆包的脖子，豆包吓坏了，妈妈慌忙把你拉开，你确实是只狠猫。那之后的几天，豆包都怯怯地躲着你。
回到深圳，你乖了几天，这毕竟是你的家，满屋子都是你的气息，满世界都是你的地盘。你还是最喜欢躺在大卧室的床底和客厅铺着垫子的椅子上。
暑期我们外出时，装了一个“监视”你的摄像头。每一次你走过摄像头，智能的设备就会捕捉下你的一举一动。我们出门久了，你也思念起我们来。那天我们在崂山下渤海边的民宿里，看着海浪，打开摄像头，看见你正好躺在餐桌边。妈妈打开摄像头的话筒，对着手机大喊龙珠、龙珠、龙珠！你盯着摄像头，慢慢走进，提溜着眼球，好像明白了什么，伸出舌头亲密地舔了舔镜头，那一刻，思念好像渤海与南海汇聚在一起。
远了亲，近了也就那样。你还是对我们爱答不理，但是体内的一些东西在萌动，又回到家的你开始到处乱尿，给你买的猫厕所被你闲置了。
那天晚上，楼下邻居来访，她家里也有两只猫。你好像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当邻居友好地摸摸你的头时，你一跃而上，吊在邻居的手臂上，抓出两道印子，留下一个牙印。
血溅地板，愤怒与愧疚从我心底涌上来，妈妈一边帮邻居清理伤口，一边把你关进房间，我则不停说着道歉。
那一晚，我们下了给你绝育的决心。
那一夜，邻居在医院打了一针疫苗。
抱着无比的歉意，给邻居转了医药费，第二天一早，邻居退回了，发来了一段长长的话——这个钱就当给猫猫做手术的钱，发生的小事都是在给我们提示，帮你在犹豫不决的事上做决定。猫生的完整性不在于有没有完成繁衍工作，而在于它有没有和人类和谐相处，得到主人足够的爱和爱人类，所以不用太纠结绝育与否这件事。另外，我这个年纪的人是不会因为身体上的一点点伤痛而产生委屈、不满、愤怒……等等这些小情绪，自然也不必用其他方法来安抚这些情绪，因为本来就没有，哪来的安抚！我们生活时有小磕小碰，小伤小病痛，还好，都在我承受范围，好的不好的都是人生的体验罢了！我关注的是它们带来的惊喜或惊吓，而不是纠结它们带给我肉体上的疼痛，继而情绪上的压力！所以你们不要有负担！我还好！都是养猫人士，能接受的范围。
看到这段话，我体会到了养猫人之间的共情，心里的愧疚变成了深深的感激。
又过了一天，龙珠你躺在手术台上，“拆蛋专家”们给你做了一台小小的手术。
你回到家，鲤鱼打挺似的折腾了好一会，想甩脱头套，但终归甩不掉，老实了。蜷缩侧躺着，目光迷离，猫生好像有了一道深深的裂痕。
龙珠，龙珠，有些疼痛是不能免除的。猫生漫长，你还会经历很多。愿你淡忘那些不快乐的，记下那些愉悦的，像鲁智深那样，坦坦荡荡活下去，活出猫的精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