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打工挣钱

在哥哥的再一次支持下，我背起行囊去学校报名。虽然我用破化肥袋装着旧被褥，虽然我穿的衣服是在集市上花五块钱买的旧衣服，但能去县城上高中还是让我欢欣鼓舞。哥哥把他床上的旧被褥亲自洗干净，送给我了。我们家实在没有钱买新的。不知道他借了谁的460元钱，我怀揣着这一小包纸币，觉得特别要紧，生怕它飞走了似的。

到学校报名，然后办入学手续，一切都很顺利。只是到宿舍后，我羞于打开化肥袋。我扫了一眼宿舍里其他人的被褥，她们都是新的。而且她们都穿着时尚漂亮的新衣服，衣着破烂的我显得格格不入。临来时，爸爸仿佛已经预料到这种情况，他对我说：“我们不能在生活上和别人比，我们要比的话也只能比学习成绩。”

那时候，我已经知道自尊了，而且还有女孩子小小的虚荣心。但是我就这个条件，不管别人笑话不笑话，我还得以最卑微的方式上学啊。我想首先就不能自己看不起自己。所以，我还是大大方方把哥哥送的旧被褥掏出来，铺上，无视舍友们异样的眼光。我妈妈的手艺实在不敢恭维，那针线活像闭着眼睛做的，又粗糙又难看，就是新手也比她做得好。好在哥哥洗得干净，把颜色几乎都洗没了。

我拿来被褥，哥哥就没东西盖了。临来时他说，他会想办法。

开学后就是军训，可怜我没钱吃饱肚子，我要把一分钱掰开几半花。妈妈说，我每个月的生活费不能超过五十块钱。可是，五十块钱能干什么呢？油条两毛钱一根，豆浆三毛钱一勺，每顿饭少到底也要五毛钱。这还是在保安科长老王媳妇开的小吃铺的价格，到学生餐厅更吃不起，一个馒头就三毛钱，除非不打菜。我这五十块钱放哪里都不够啊？我每天饥肠辘辘。因为贫血和挨饿，也可能一辈子也长不高了。

每次体能测试跑步，我都差点晕倒。我的贫血挺严重，但我刚去，没有朋友，同学们也不了解我，只是像看怪物一样看着脸色苍白的我。后来我和同桌张梅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她看我的生活实在艰苦，就时时处处照顾我。她家里炸油条、馓子和花生米卖，她每次回家都带一大包回来，让我当菜吃，就着馒头好下咽，而不至于太缺营养。每周她回家一次，总拿馓子油条，我也不好意思一直吃啊？我两周回一次家，拿饭菜，能少花点钱，这样就节省不少生活费。但是路费来回十块钱，对我来说还是巨大的负担。

回家听妈妈说，哥哥跟着二猴子去南方打工了，连被褥都没有。她顺便把我骂了一通，说我不顾家人死活，就知道自己享受。她辛辛苦苦烙的地瓜煎饼被我一次拿一大包，她骂我吃了会被噎死。我每次回家拿饭，心里的痛苦无法言表。

我们班长家在县城，他父母在路边开了一家馄饨店。那天他闲谈时提起要找个人去店里帮忙，问我们老家有人愿意干吗？他还说，店里也只有中午饭点和下午饭点比较忙，其他时候都没事。我暗暗动心了。我想，如果我能去他们店里打零工，不但能省出来饭钱，还能挣点零花钱，该多好啊！但是，可能会耽误上学。毕竟商人以牟利为主，谁会雇佣一个学生呢？

但我纠结了好久，还是试探着跟班长说了。我生怕他会嫌弃我，笑话我格局太小。班长叫王浩，个子高高的，样子帅帅的，留着长长的刘海。学校里有好多女生都喜欢他。毕竟他家在县城，家里条件殷实，花钱大手大脚的，对相对贫困的农村女孩来说还是充满魅力的。我知道我同桌张梅就暗恋他，每天对我絮絮叨叨地念叨王浩的好。我每天饿着肚子，没有精力喜欢任何一个人。

我还是鼓起勇气对王浩说了。他听后惊呆了，大张着嘴，呆呆看着我。我虽然人穷，但非常要面子。虚荣心作祟吧。我磕磕巴巴说：“你就帮我问问叔叔，他觉得我行我就去。觉得我不行，试用我三天。我会在早晨、中午和下午的饭点去干活，只要每天给吃三顿饭就行。至于钱……可以不用给！”

后面半句话让我说得没底气。其实，我倒是希望除了管三顿饭以外，再给我开点工资就好了。我实在太缺钱，几乎连每月来例假买卫生纸的钱都没有。听我这样一说，王浩很惊讶。他可能想象不出来一个学生穷到什么程度，才舍得放下尊严和学习的宝贵时间去打工挣钱。

但班里穷人家的孩子不光我一个。第一排的小个子男生李宁，他爸爸很早就死了，他妈妈一个人拉扯他长大。前些时候，我还听见背地里有男生讲，说他家贷了款让他上高中呢。王浩肯定知道穷人家的孩子各有各的苦衷，如果不是生活所迫，谁愿意边上学边打工呢？

我不知道他回家怎么说的，但第二天他偷偷告诉我，他说他父母同意了。我看见他眼里亮晶晶的光芒，他黑珏石一样的眸子温柔地看着我。我忽然想到了慈悲、怜悯之类的词汇，眼睛发酸，差点掉下眼泪来。就这样，我每天三次跑去王浩家的馄饨店，在那里端盘子洗碗。王浩不让我早晨去，说早晨时间太短，来不及。我就中午下午放学后去。

王浩妈妈眼神尖锐，嗓门大，脾气暴躁，但对我还算和善。他爸爸长的矮胖，是一个油腻腻的中年人，挺着一个大肚子。他每天慈眉善目地咧着嘴笑哈哈的。他手脚勤快，包馄饨包的又快又好。王浩妈妈负责煮馄饨，大嗓门在店内震荡。他们性格开朗，回头客很多。店里每到饭点都很忙，我也忙得上蹿下跳，端馄饨，收拾桌子，洗碗筷。还有十几分钟上课时，我才能小跑回学校。

这样过了两周，我明显感觉力不从心。本来功课就忙，再两头奔波，我的体力和精力都吃不消。第二单元测试时，我的成绩从班中前五退步到第二十四名，我难受极了。但王浩那边还没有发工资;再说，我在店里要么喝免费馄饨，要么吃肉，这是我从前从来没有过过的好日子。尽管生活又忙又累，但咬牙硬撑着不是过不去。

没想到，第二天哥哥来了。他到学校找不到我，有人告诉他，我在一家馄饨店打工。哥哥气坏了，到处找我，但没找到。预备铃声响起的时候，我匆匆窜进学校大门，衣襟还带着一片油渍。那是我端盘子时，一个客人不小心撞我身上弄脏的。

我没看见哥哥，被他一把拉住了。他瞪着眼吼：“去哪里了？不上学你打什么工？”

我没想到他会来学校找我。妈妈不是说，他到南方打工去了吗？不等他质问我，我就责问他。我看见他那副窝囊样子就生气。他红着脸，坑坑吃吃说：“我不习惯喝那里的水，老拉肚子，就回来了。”

我瞪他一眼，就知道他干嘛都不行，老是让家人失望。我气急败坏地骂道：“扶不起的阿斗！”

他没听懂，不解地说：“什么阿斗？扶什么阿斗？我说你打工的事呢！”

我不想跟他废话，生气地说：“不用你管。你管好自己就行。”

他被我凶了，涨红着脸。我向教室张望，正好看见班主任老师腋窝下夹着课本，走进教室。他要求我们预备铃声响之前，必须呆在教室。我又少不了一顿奚落，慌忙对哥哥说：“快回家吧，你！我不用你管！”

我一溜烟地跑去教室，没理哥哥。上课时，我悄悄向院子里张望。我看见哥哥高大的身影在大门口晃荡。期间，保安去找他说话，大概以为他是坏人，要赶他走。但他就赖着不走，还跟保安胡搅蛮缠，大声嚷嚷。我看见他这副样子，胸口憋闷。你说我怎么就有这么个不成才的哥哥呢？

放学后，我又着急忙慌往王浩家的店里跑，早忘了哥哥等我的事。没想到他还在大门口等我，看见我就生气地叫我：“妮子，妮子，你干嘛去？”

我看见许多人看着我笑。在学校门口被人叫乳名，叫人怀难为情的。有调皮的男生也学着哥哥的腔调喊我：“妮子，妮子！嘻嘻……”

我通红着脸走近他，不耐烦地说：“你烦不烦人？我要去打工挣钱！放心，不耽误学习。”

但哥哥不依不饶，生气地吼我：“哪有打工不耽误学习的？你滚回来，咱不干了！”

我看看学校教学楼上镶嵌的大表，再不去就晚了。我怕王浩妈妈生气。我压抑住怒气，不耐烦地说：“不用你管。你快走吧，别耽误我干活。”

说完，我一溜小跑向王浩家跑。没想到哥哥也跟来了。我不理他，他就一直跟着。我边走路边骂他，他仿佛耳朵聋了，任我如何骂，还是跟着我走。我决定不理他，冷处理他。

气喘吁吁跑到店里，我到底还是来晚了，王浩妈妈忙着端馄饨，客人都不耐烦地喊她。她一看见我就嚷嚷：“怎么回事？这么晚？还想干吗？要想干就好好干，不干就滚蛋！”

我知道她脾气大，只好忍气吞声跑去干活。但哥哥不愿意了，大声大气地对她吼：“不想干了！你给结了工钱，我们不干了！”

王浩妈妈看他那么凶，不解地问我：“他是谁啊？怎么像疯狗一样？”

客人们都以调侃的眼光看着我们。我在异样的目光里红了脸，低声说：“我哥哥……”

王浩爸爸忙陪着笑脸对我道歉：“杜鹃啊，你阿姨就是脾气不好，没有坏心眼。你别往心里去啊？”

我苦笑着：“没事，没事，怪我来晚了。”

哥哥却梗着脖子说：“给结账，我妹妹不干了。我妹妹是来考大学的，可不是来打工的！”

王浩爸爸红了脸，无奈地看着我。我一边用白眼珠剜哥哥，一边满脸陪笑：“叔叔，别理他。他就是一个神经病！”

哥哥彻底生气了，对我大吼着：“如果你想打工，我带你去南方打工。你别顶着上学的名义，挂着羊头卖狗肉。家里省吃俭用供你上学，还少了你的钱吗？”

他不说还好，这样一说，我委屈的眼泪哗哗流。我嘶声说：“就因为家里没钱，我才这么辛苦啦！你以为我想来打工啊？”这样说完，我就有些后悔。因为王浩爸爸妈妈的脸色都很难看。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自己是覆水难收了。

王浩爸爸说：“我把钱给你结了吧。本来我们不要你来的，知道你学习忙，时间靠不上，可我儿子为了照顾你，求我们让你来的。他说要每天开给你二十块钱……”

说着，他从柜台抽屉里拿出一沓钱，算我的工钱。我知道如果现在我接了钱，就彻底得罪了他们，就再也不能回来了。回想这二十多天，他们对待我像亲生女儿一样，这让我无比愧疚。我哭丧着脸说：“叔叔，我不要钱……”

可是，哥哥一把把钱抢过来，在手心里拍拍，咧着嘴说：“好，好，那我们就不客气啦。反正这是我妹妹应得的！我不数啦，你可不能骗我们啊？”

客人中传来吃吃的笑声，我知道他们在笑话哥哥太贫气。这让我无地自容。我逃一样跑掉了。

哥哥拿着钱，一边跟在我身后跑，一边不解地追着喊：“唉，你干嘛呀？你的钱你不要吗？”

我心里的愤恨无法言表。哥哥啊，我怎么有这样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