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鹤断矶头,故人曾到否?旧江山浑是新愁。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刘过《唐多令》
周末,我和一一约好回村里见面,她从重庆一路东行,而我从苏州回老家,她比我远,可她说路程虽远终会抵达,抵达我们共同的终点:九江。
四月清明刚过,当我们踏上那片熟悉的乡土,一切安静的像教堂里忏悔人面对的悔过窗,无声无息。
我头一次觉得家里的土地这么有感觉哎,色彩斑斓的。她双手擎着背包的两根肩带,用她高八度的声音打破了这一份静谧,好在只引起了几只鸡的共鸣。
看把你高兴的,我还知道一句话呢,叫“我的土地漠黄,却倾尽世间颜色”,比你的“色彩斑斓”要好。
她还了我一个白眼,继而朝满眼的油菜花走去。我转头往她走的方向望去,恍惚间和太阳打了个照面,令我突然萌生一个找个高处看看这倾尽世间颜色的黄土地的念头。于是我硬拖着一一去爬一栋在建的四层高楼。
你这人真是没长脑子,好好的路你不走,非得拉着人家来爬楼,不知道人在上楼时要克服重力做功么?学理科的她也是伶牙利齿,留下木讷的我还在回味她说的“做功”这个名词。她看我不说话,就停下来喘匀了气,问我怎么了。知道“真相”的她,尽情展开了一番嘲笑。亏你初中还算个学霸,真是羞死人。
我知道笑完我们可以继续爬楼了。
还未完工的建筑,四面都通风,她需要不停用手撩她的头发,可纵使这样还是免不了她刘海变中分的尴尬。这回换我笑弯了腰。哈哈,原来这才是人们说的留我在风中凌乱,哈哈哈。她放弃了弄她的头发,空出手来打我。
别闹了别闹了,你往下看。我指了指远方。
她停下来,亦步亦趋的往前面挪去,因为她恐高。我俩极目远眺,近的绿,远处的白,都看在眼里,望着望着,眼睛迷离了,好似望见了来自山川湖海不同的黄昏,于是美降临,像是洒下了一地的斜阳。
我怂恿一一从上往下看,她不肯。你肯定会喜欢的。我努力诱导她。
她也终于没忍住,扒着一堵墙,缓缓伸出头去,俯视着代表时间印迹的土地。
你觉得这么看下去,那几块田像个什么字?我为了让她放轻松,指着一片区域,随口问她。
你说的是我的1点钟方向吗?那地方田地的界限像一个“寸”字。
作为一个女生,你简直有着超乎寻常的方向感。那烦请你再看看你11点钟方向是个什么字?我打趣着回应她。
因为要将头转过左边去,她就不能再扒着墙了,她往右走了一步,扭头看去。这不是个大大的“土”字吗?我又不瞎。
你再仔细看看,我看到的就不是“土”字。
听到这话,她的眼睛又回到左边,认真扫视着那一片区域。还是只能看出“土”啊,想我5.2的眼睛怎么可能看差,肯定是你个散光眼不自觉重影了吧。
一一被自己的幽默逗笑了,我无可奈何。
说你眼界窄还不信,我拉着她往后退了两步,你再看,把上下两片田连起来,是啥字?你不会不认识那个字吧?这分明是个“圭”字,顶你两个土。我无力的回击着她,因为东野圭吾的铁粉不可能不认识“圭”。
在我还为没找到合适的话来揶揄她而苦闷时,她突然安静了。就在这停滞的一瞬间,在这居高临下的视野里,她说她看见了神的笔迹。
人活一世,方寸之间。能有幸得见神明笔迹,乃是大幸。我求她告诉我“神的笔迹”作何解,她只说左边是“圭”,右边是“寸”,不是“封”字是什么。
我猛地一惊,故乡在我心里又重了许多。想起曾在田间地头的时光,我明白这个“封”字所代表着的意义。无论经历多少的雷电风雨,也无论我们看过多少沿路的风景,在在不能忘记的是故乡的那些人那些事。故乡的黄土地做好了随时接纳我们的准备,用乡土的味道轻洗归人的疲累,用土地之上的橙黄和翠绿打磨我们的赤子之心。它的存在仿佛就是一种生命的宣告,宣告那些历历在目的往事也都是拾不尽的沧桑。我们远走他乡,妄图将故土尘封,可故乡的那人那时那事都只能像一坛老酒暂时封存,洗尽铅华它仍然芳香四溢。这也是为何我们时而排斥时而留恋这一片乡土。
一一开口说话,她说以前的乡村那么封闭,没有那么多讯息,人与人之间是那么纯粹。以前坐在山坡上的我们,田埂上嬉戏的我们,骑着老式自行车追赶的我们,那时所说的远方可能在今天看来不是远方,可能只是山的另一侧,可它足足代表了我们心向往之的繁华天堂。
我没有接话,愿意接受此时的静默。春风徐徐,我们充当时间的猎物,被捕获的记忆我们再也想不起,这大概就是方方所说的“时间的软埋”吧!
一一提醒我不要故作忧郁了,不如忘掉一切纵声高唱。“夕阳河边走,举目望苍穹,渺渺炊烟飘来的是乡愁,多少回朝夕枕幕思念着你哟……”她开始唱了,越唱越大声。歌声中我似乎不再害怕我的前途还没着落,也不怕我能不能承受蹩脚的青春,更不怕我卑微细小的生命是否荒腔走板,甚至我配合着一一飙起走调的高音,来附和这故乡的喜与悲。
我们唱累了,没有停留,赶车返程。我们带着一个黄土地的秘密,行于人群,等待着神明的旨意,却迟迟不来。一一的车先到,送她上车,挥手再见。两小时后的深夜,所有人的举止都迟钝了不少,外面飘起了春雨他们都没知觉,只有我感知到了生机勃勃季节里落叶的叹息。
上车。再见,裸䄇于世人面前粗粝的土地;再见,我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