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开篇是女娲补天故事。元气十足。曹雪芹压缩了全部的历史,把自己的架构直通远古——元气时代。女娲补天、精卫填海、夸父追日,远古时代的神话故事力量之强,远不是后代的文字可以比拟的了:天、海、太阳,气魄无法更大了。
原来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练成高经十二丈、方经二十四丈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娲皇氏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只单单的剩了一块未用,便弃在此山青埂峰下。谁知此石自经煅炼之后,灵性已通,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甲戌本)
女娲不是“选”石补天,而是“炼”——这就意味着这些石头,非天然。王国维说贾宝玉这个角色,是一个天然-欲望的过程,我看未必。人家一开始就不是一块天然的石头,而是被女娲——大地之母,炼造过的,而且这个炼,还不是拿火烧一烧的概念,而是能让石头通了灵性。我倒是认为,贾宝玉对女性无限的好感,大约和原始社会的母性崇拜有关系。
大荒山无稽崖,不必说了,就是荒唐无稽的一个文字游戏,在这一点上来说,今天看来,其实曹雪芹这种玩儿法挺无趣的。“高经十二丈、方经二十四丈”,十二嘛,天干地支,是时间概念,意味着全部的时间,同时还暗合十二金钗。“三万六千五百零一”,还是一个时间问题,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所以就是一百年——有趣的就是这个一百年,荣国府宁国府轰轰烈烈,也是百年。百年树人,也是百年。
古人写小说,都很喜欢把一个故事拉到很大的历史纵深里去,动辄就是畅谈古今或者是无限的时间历程。以四大名著为例,最善意的是《水浒传》,直接从宋哲宗讲起。但是施耐庵也不是吃素的,洪太尉放出来的一百单八魔,是哪里来的?是洞玄真人锁在这里的。道教讲“三洞四辅十二部”,“三洞”就是洞真、洞玄、洞神。这位洞玄真人,很可能是洞玄灵宝道人本人,那年代也不少了!
《西游记》呢,吴承恩不仅和曹雪芹一样讲了时间,而且还讲了空间和日月星辰——宇宙万物:
盖闻天地之数,有十二万九千六百岁为一元。将一元分为十二会,乃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之十二支也。每会该一万八百岁。且就一日而论:子时得阳气,而丑则鸡鸣;寅不通光,而卯则日出;辰时食后,而巳则挨排;日午天中,而未则西蹉;申时晡而日落酉;戌黄昏而人定亥。譬于大数,若到戌会之终,则天地昏蒙而万物否矣。再去五千四百岁,交亥会之初,则当黑暗,而两间人物俱无矣,故曰混沌。又五千四百岁,亥会将终,贞下起元,近子之会,而复逐渐开明。邵康节曰:“冬至子之半,天心无改移。一阳初动处,万物未生时。”到此,天始有根。再五千四百岁,正当子会,轻清上腾,有日,有月,有星,有辰。日、月、星、辰,谓之四象。故曰,天开于子。又经五千四百岁,子会将终,近丑之会,而逐渐坚实。易曰:“大哉乾元!至哉坤元!万物资生,乃顺承天。”至此,地始凝结。再五千四百岁,正当丑会,重浊下凝,有水,有火,有山,有石,有土。水、火、山、石、土谓之五形。故曰,地辟于丑。又经五千四百岁,丑会终而寅会之初,发生万物。历曰:“天气下降,地气上升;天地交合,群物皆生。”至此,天清地爽,阴阳交合。再五千四百岁,正当寅会,生人,生兽,生禽,正谓天地人,三才定位。故曰,人生于寅。
当然,吴承恩这一段几乎全是抄袭了宋元人的东西,学者们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吴承恩是抄中圣手,后文抄《悟真篇》也是脸不红心不跳。我们当然不能以现代知识产权的观点去评价古人,他写的时候也没想到有一天读者不用读完全部书就可以查出他有没有抄袭啊!所以说发明了计算机是改变了世界。
要说老实,还只有罗贯中是最老实的:
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周末七国分争,并入于秦。及秦灭之后,楚、汉分争,又并入于汉。汉朝自高祖斩白蛇而起义,一统天下,后来光武中兴,传至献帝,遂分为三国。
老罗实诚啊,只从战国讲起,连春秋都不讲,完全无视尧舜禹汤夏商周,也不谈什么宇宙空间,不讲天干地支,三言两语讲完三国以前的历史。这是气魄——老子不用扯那些犊子,也能讲出好故事,也能有根有据有源有流。
由远而近,还可以由大而小,比如《聊斋志异·促织》:
宣德间,宫中尚促织之戏,岁征民间。此物故非西产;有华阴令欲媚上官,以一头进,试使斗而才,因责常供。令以责之里正。市中游侠儿得佳者笼养之,昂其直,居为奇货。里胥猾黠,假此科敛丁口,每责一头,辄倾数家之产。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蒲松林的气魄也够大的,一提笔就是皇宫大内,其实所写的呢,只是华阴县一个小小的平头百姓。正因为如此,这里面的具有可丰富的想象空间:皇帝的喜好怎么样从宫里一步步地到了华阴,这中间内务府、总理衙门、州、府各级官僚老爷,一层一层,怎么样挖空心思,怎么样施加压力——好比今天各级政府怎么样把投资任务一级一级往下压。
话扯远了,还是来读《红楼梦》吧。
“剩了一块未用”,就有意思了,很有一种怀才不遇的味道。辛辛苦苦锻造了一番——大约就和孙悟空在炼丹炉里练了七七四十九天一样,历经艰辛,但好歹被选中参与取经大业,也算没有白受苦。可是这块石头却没被用上,是“剩石”,它又是个男身,大约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剩男”。曹雪芹有没有怀才不遇的愤懑?有的,当然是有的,谁家里被抄了家还没两句抱怨、还没点儿自责自己没能保住父母兄弟姊妹呢?所以甲戌本的凡例里,曹雪芹讲的很清楚:
…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愧则有余、悔则无益…自欲将已往所赖——上赖天恩,下承祖德,锦衣纨绔之时,饫甘餍美之日,背父母教育之恩、负师兄规训之德,以至今日一事无成、半生潦倒之罪…
很多人把这些话解释成反语,认为是曹雪芹嘲笑那些对功名利禄孜孜以求的人,当然有道理,我也觉得这里头有这番意思。但是同时,我也认为他真心觉得自己有愧父母师长的教诲,我不相信他能摆脱掉到今天为止中国知识分子都没有摆脱掉的以天下为己任的精神追求。“经世济民”,和“女娲补天”其实是一脉相承的,不是吗?曹雪芹要写贾宝玉是女娲补天没用上的一块被炼造过的石头,“无材不堪入选”,难道没有一点对自己怀才不遇、没能济世救民的愤慨?我不信。蒙本脂侧批说得很清楚:“不堪入选”句中透出心眼。
“此石自经煅炼之后,灵性已通…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这几句话也是很有趣。《中庸》讲“天命之谓性”,什么叫天命?就是天生的,上天、自然赋予你的,这是对人来说。而曹雪芹讲“锻炼”,女娲的锻炼,能让石头“通灵性”,就是赋予石头“天命”。可是这些石头的“天命”是补天呐,而这一块,不好意思,没有发挥这个天命。所以就“自怨自叹,悲号惭愧”,这还是前面说的,那个怀才不遇的愤懑和自愧。
但是读了这许多讲红楼的书,没有人讲到一个问题:开篇短短的这个女娲补天的故事,不仅仅是补天,还有造人呐!
“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这不是人是什么?但是这个造人,不是普通的,不是《山海经》里讲的女娲拿泥土和水来捏出人,又拿树藤沾泥带水地撒以撒就出来的人——诶,就因为这样,人,才有了优劣高下,有的是女娲娘娘亲自捏出来的,有的呢,只是树藤子甩出来的。贾宝玉,都不是,贾宝玉更高级一些,原本是拿来解救世界的,可惜,没用上,但毕竟曾经被赋予重大使命,而且也完全按照这个使命的要求来培养锻炼,所以,独一无二——其他的都补天去了啊,就剩下他在这个世界上,和其他泥土做的人待在一起,当然他就显得特别与众不同。
鲁迅先生《故事新编》第一篇就是《补天》。女娲一开始无意中造出一个人来,充满了灵性——就是《红楼梦》开篇里的“灵性”这两个字——所以她很欢喜,但是不久就发现这些人“呆头呆脑”,完全不是充满灵性的可爱的人,所以女娲“疲乏”了,并且“讨厌”起来。当然,真正讨厌这些“呆头呆脑,獐头鼠目”之人的是鲁迅先生本人,是鲁迅先生有感于人类身上的原始生命力和性灵之消退而让女娲也“讨厌”起这些人来。
《文化偏至论》说:“诸凡事物,无不质化,灵明日以亏蚀,旨趣流于平庸,人惟客观之物质世界是趋,而主观之内面精神,乃舍置不之一省。重其外,放其内,取其质,遗其神,林林众生,物欲来蔽,社会憔悴,进步以停,于是一切诈伪罪恶,蔑弗乘之而萌,使性灵之兴,愈益就于黯淡。”人被欲望和物质所遮蔽,所以《破恶声论》期待人要“醒来”:“思聆知者之心声而相观其内曜。内曜者,破瘰暗者也;心声者,离伪诈者也。”
心声,内曜,就是人的自我的觉醒,是明心见性,是复归本性,是重拾原始的生命力和灵性。
贾宝玉不一样,自始至终都具有饱满的先天元气。女娲补天的石头是五彩石,“五”这个数字很要紧,金木水火土,也是“五”,观自在菩萨行深波罗蜜多时,也是照见“五”蕴皆空。五彩,就是赤青黄白黑,其实就是说全部的色彩——具足。而且这个具足,从来没有被遮蔽过,因为他经过“锻炼”,好像金矿锻炼后成为真金一样。所以他把放到再繁华堕落的地方,他也不会沉沦。
所以啊,他之在名利场欲望海的不合时宜,他之在世俗眼中的不肖种种,是有来历有缘由的,也是无可改变的。
用我非常不喜欢的宋儒的话来说就是,这块石头纯乎是个天理,而无半分人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