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梦
李凡注意到，那个女孩已经在他的梦里出现过很多次了。
有时她是咖啡馆里坐在他隔壁的客人，有时她是超市里打着哈欠偷懒的收银员，有时她坐在花园长椅上看一本小说，有时她在拥挤的十字路口和他擦身而过，也不知道究竟这样无知无觉地偶遇了多少次，李凡才终于注意到那张和他差点又一次擦肩而过的脸看上去有点熟悉。如此的相遇又重复了几遍，李凡终于忍不住停下脚步，转身走进路边的奶茶店，对正单手撑脸趴在柜台里打盹的女孩说道：“你好，我好像在梦里见过你。”
这句话听起来像一句肉麻老套而缺乏真诚的搭讪开场白，如果是在现实世界里，李凡是绝对不会向任何一个女孩——哪怕是他暗恋了两年的隔壁办公室的晓菲——说这样的话的。但此时此刻李凡想，管他的呢，这是我的梦，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反正醒来之后一切都不做数了。不过女孩接下来的话让李凡有些意料未及，她从柜台里直起身子，原先像猫一样眯起来的眼睛睁大时仍然细细长长的，给她本有些平淡的脸增添了几分妩媚。她仔仔细细地上下打量了李凡一番，眼里闪过一丝惊讶和疑惑，反问道：“你上次见我是什么时候？”
“昨天晚上的梦里，你在超市里吃掉了几乎整整一盘奇异果。上上次是前天，你在公园草地上晒太阳。再上次是大前天，你在书店里看漫画，笑得很大声……”
“行了行了，已经够了。”女孩红着脸打断他，“这么说，你能清晰记得梦里见过的一切事情？”
李凡点点头。
“而且你也知道自己在做梦。”这句女孩用的是肯定句，所以李凡没有回答，而是把之前的问题又问了一遍：“咱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女孩翻了个白眼：“当然见过，你刚才不是都说了嘛。”
“我不是说梦里，我是指，我们是不是在现实里也见过面？”
“那不可能。”女孩斩钉截铁地回答，她眯起猫一样的眼睛看着李凡，平静而认真地回答：“我是一个只存在于梦境里的人。”
女孩告诉李凡，自从她有记忆的那一天起，她就一直生活在别人的梦境里。开始的时候她只是随机而漫无目的地在众多碎片化的梦境里穿梭，若是做梦的人中途醒了，她便会落入另一个人的梦境，开始另一段旅程。后来她渐渐发现，只要她愿意的话，她也可以选择一直待在一个人的梦里。当那个人醒着或者不做梦时，她就会陷入无知无觉的黑暗，有点类似于人们沉睡的状态，而当那个人做梦时，她虽然不能改变梦境的内容，但是可以在那个人的梦境里随意走动，扮演任何角色。在发现这项本领后，她断断续续在好几个“梦主”的梦境里待过一阵，但李凡的梦境是她待过最长的。在李凡发现她之前，她已经和他一起经历了八十一个梦了。
“为什么？”李凡不解地问。正是因为他能够清晰地记住自己做过的所有的梦，才更清楚自己的梦境有多么平平无奇，没有枪战，没有玄幻，没有穿越情节，也没有罗曼蒂克，唯一的一次惊心动魄，还是梦见自己回到了高中校园，坐在了暗恋女生的后排，正忐忑不安地想要递出自己捂了一年的情书。可就算是这难得的浪漫情节，也很快就被晨起的闹铃声打断了。简而言之，他的梦境就和他的现实人生一样无聊，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引人驻足的能力。
像是听到了李凡的心声一样，女孩回答：“因为你的梦很无聊。”
“哦。”
“无聊不一定是件坏事。”见李凡有些失落，女孩体贴地安慰他，“当你经历了太多离奇古怪的冒险之后，你就会明白简简单单、平平淡淡的生活才是最好的。我到过那么多的梦境，也只有你的梦能让我彻底放松下来。”
李凡想了想，觉得女孩的话也挺有道理的，但是又觉得哪里不太对。
“除此之外，你是唯一一个对我有印象的人。”女孩接着说，“在第五个梦里，我和你在十字路口擦肩而过时，你的脚步顿了一下。后来我就故意在你身边晃荡，想看看你究竟能不能认出我，果然，你现在就认出我来了。”
她对李凡亲切地笑了笑，李凡本能地回以微笑，转念间想起一件事，立刻止住笑容说道：“不行，你得从我的梦里离开。”
看到李凡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女孩也皱起眉头，露出了不快的神色：“不会吧，你一个大男人还这么小气？”
“不是小气不小气的事儿。”李凡把语气放缓了些，循循善诱地解释，“你瞧，原先做梦只是我一个人的事儿，我爱做什么梦就做什么梦，在梦里爱干什么就干什么，所以心情才能这么放松。现在我的梦里多了一个你，要是我不记得还好，可偏偏我又记得清清楚楚，这就好像我在梦里随身带着一个监控摄像头，做什么都不会自在。”
“一旦我不自在了，心情就会紧张，那接下来我也会做噩梦。”女孩低着头不说话，李凡只好继续解释，“虽然我也觉得自己的梦很无聊，很想体验不一样的梦境，但要天天做那种梦实在太耗费精力了，而且你也不会喜欢，到时候还是得重新找梦主，还不如提早搬家呢。”
“可是，”女孩抬起头来看着李凡，小声地说，“你是唯一一个记得我的人。”
看着女孩亮晶晶、湿漉漉的眼睛，李凡瞬间明白了。
其实他做什么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能记得她。无论是谁，都无法永远孤孤单单一个人，总希望在这世上留下一些羁绊，哪怕这羁绊只存在于虚无缥缈的梦境里。
就像他一样，虽然早就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偶尔也会在夜里眺望着热闹团圆的万家灯火怅然失神。
李凡叹了口气：“好吧，你可以在这里待多久就待多久，只要你不嫌无聊就行。”
“谢谢你！”女孩点点头，朝李凡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李凡觉得，这张眉眼弯弯的笑脸比夏日初升的太阳还灿烂。
第二个梦
“你做梦的时间比往常晚了至少两个小时。”女孩对李凡说。今天她穿了一件浅绿色的套头T恤衫，上面印着一个红鼻子小丑的头像，和她一样口里嚼着口香糖，好像随时会吹出一个大大的泡泡。李凡再次注意到了她那双细细长长的眼睛，棕黄色的瞳仁在初秋午后的阳光下闪烁着温暖的光泽，好像会流动的蜜糖。发现李凡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女孩微微眯起眼睛，看上去更像一只猫了。
李凡有些不好意思地掉转开视线，在她旁边坐下来，说道：“你的眼睛真好看。”
女孩轻嗤一声：“你看上去蛮老实的，没想到也这么油嘴滑舌啊。”
李凡脸红了，女孩说得没错，要是放在现实世界里，他是断断不敢和任何女孩子说这种话的。
“没关系，我喜欢听好话。”女孩咧开嘴笑了，“我发现你作为一个大男人还挺喜欢脸红的，要不叫你西红柿好了。”
“我叫李凡。”李凡本能地抗议，他还是多少有点身为男人的尊严的。
“这是在梦里，叫真名多无聊阿，还是叫绰号更有意思。那我叫你番茄吧，李凡，凡凡，番茄，都差不多。”女孩满不在乎地说，瞅瞅李凡郁闷的表情，又大度地加上一句，“你也可以给我起小名，我不介意的。”
“那你就叫小猫吧。”李凡脱口而出，不给女孩反悔的时间。
女孩的皱皱鼻子，叹了口气：“那就这么着吧。”
于是就这么着了。番茄和小猫，坐在李凡梦中的公园里，晒着太阳吹着风，半天谁也没有说话。
“你好像经常梦见这个公园。”沉不住气的小猫率先打破了沉默，“难不成它对你有特别的意义？”
“其实也没有。”李凡挠挠头，朝四周看了看。这是个很普通的公园，面积不大，中间有一个小型喷泉，几条石子路以喷泉为中心向四周辐射散开，草坪由矮灌木丛隔开，由于没人打理，里面的野草野花倒是生长得格外飞扬跋扈。园子里的树好像是天生就长在这里的，东一棵西一棵没个规矩，树荫也比常见的要浓密许多。公园是临街的，从李凡和小猫坐着的地方，透过树干的缝隙就能看到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行人，鸟鸣风声中偶尔夹杂着几声汽车的鸣笛声反而显得愈发静谧。一片叶子从枝头脱落，飘飘悠悠地落到地上，李凡俯身把它捡起来放在手心。“这个公园就在我们公司写字楼附近，午休的时候大家都喜欢到里面散散步，可能白天见得多了，晚上就到我梦里来了。”
小猫认真地看了李凡良久，叹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做梦这么没有创意的人。”
“那别人的梦都是什么样的？”李凡真诚地发问。
“什么样的都有，有在梦里穿越到异世界的，有在梦里变成大富翁大明星的，有在梦里发生艳遇的，也有在梦里杀人的。人们的梦境大多和他们最强烈的情绪有关，比方说愤怒，怨恨，恐惧，焦虑，嫉妒，自责，渴望，怀念……”
“大多数都是负面的情绪啊。”
“幸福的人哪有时间做梦，只有那些在现实生活中得不到满足的人才会沉迷于做梦呢。”
“那我呢？我的梦是什么情绪？”
小猫看着李凡没有说话。
“明白。”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又有两三片叶子从树上飘落下来，落到李凡和小猫的脚边。
“跟我说说你白天都做了些什么吧。”小猫用口香糖吹了个泡泡，发出“啵”的一声，“梦境看多了也挺没意思的，我倒是很想知道现实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于是李凡和小猫讲了自己一天的经过：早上六点半被闹钟吵醒，起床洗漱，坐地铁上班，在办公室里从八点半坐到十二点，整理资料，收发文件，写稿改稿，中午到公司食堂吃午饭，到旁边的小公园散散步，回办公室趴在桌子上打个盹儿，继续从一点半做到五点半，坐地铁下班，做饭吃饭，看两集老港剧，洗澡上床睡觉，然后开始做梦。
小猫对此的评价是讲的太平淡了，缺乏戏剧性和必要的情绪要素。
“你今天就没遇到什么特别的事？没有情绪波动比较大的时候？”她像一个循循善诱的心理咨询师一样试图打开李凡的心扉，“你领导今天没有批评你，没给你安排额外的任务？我曾经看着一个人在梦里把他的上司杀死了。”
“我们领导挺好的，我今天稿子里出现了一个小错误，他的确说了我几句，不过说得也蛮有道理。”
“那你的同事们一起去吃饭，把你一个人撇下，你不觉得难过吗？有一次我看着一个女孩子在梦里哭了很久，就是因为朋友不理她了。”
“我反应慢，总是跟不上他们的话题，一个人吃饭倒也自在。”
“那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
李凡想了想，摇摇头。
“不想回到过去？”
摇头。
“也不想去到未来？”
还是摇头。
小猫再次叹气：“我现在总算知道你的梦为什么这么无聊了。”
“或许是因为，我本身就是一个无聊的人吧。”李凡自嘲地说。
“没关系，起码你并不惹人讨厌。”小猫说，虽然这话算不上中听，但在李凡听来多多少少算是安慰。他笑了笑，没有说话。
“对了，你有没有发现，其实你的梦已经不像以前那么无聊了。”小猫好像想到什么似的，突然来了兴致，直起身子看着李凡。
“有吗？”李凡看了看四周，公园，小路，喷泉，叶子，好像和往常的梦没有这么不同。
“当然有，”小猫弯起细细长长的眉眼，笑容像猫咪一样神秘又狡黠，“你的梦里多了一个我啊。”
李凡炸了眨眼，刚想说话，就被闹铃叫醒了。
他盯着天花板发了会儿呆，突然想到一件事：这好像是他很久以来第一次和别人说那么多话，无论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