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国祥:八岁时的远征

我家到外婆家,二十多里路,全是沿着纤道在河边走,要过一个数百米宽的河渡口。

探险?走!

那年夏天,再过几个月,我就满八岁了。

我家距外婆家,据说相隔二十四里,那时候我肯定没有“里”的概念,因为我还没有上学呢。我喜欢到外婆家,只是外婆村子前有个渡口,一条近百米宽的河流,一只方方的小船,摆渡人摇起橹的时候,船就随着随着吱吱哟哟的声音左右摇摆舞蹈着。我可不喜欢它这样,因为那时候,我还没有学会游泳呢。

那一个下午,我要一个人穿越村庄、城镇与田野,去送一个现在看来太微不足道的口信。

那时候,方圆几十里地,只有干家埠有一个榨油厂,附近数百个村庄的油茶籽,必须事先约好了日子,用船载了来,才能将黑亮亮的菜籽变成香喷喷的菜油,和同样香喷喷的油饼——这可不是什么好吃的,它是农家最高档的肥料。

我外婆所在生产队的油菜籽,也托我父亲在榨油厂里约好了日子。只是排得很迟,也许要半个月后才能轮到。舅舅为此很不高兴,因为旁边几个生产队,似乎都已经早早地安排了时间,那些辛苦了一年的公社社员们,谁不盼着用清亮亮香喷喷的新油烙一锅子糯米饼啊?可是,当旁边队的锅子飘香的时候,那鲁家四队的社员们该多没面子啊——你们鲁家的小女儿,不是嫁到了干家埠吗?

当民兵连长的父亲,自然是找过他的厂长朋友的。但是那个年代是不作兴开后门的,厂长抽了父亲递过去的雄狮牌香烟,也仍然没有法子——因为榨油的机器似乎就没日没夜地转动着,挤出了谁都会被骂祖宗八辈的。

但那天中午,厂长突然让人传话过来,说是晚上外村有个生产队有事不来打油了,如果传信来得及,就可以让我外婆所在的生产队先来打油。

事当然是好事了,可是,怎么办呢?

那时候,生产大队里倒是有一台手摇电话,但是外婆家那边却没有电话。父亲或者母亲去跑一趟吧,可是下午生产队里要挣工分,我们一家四口,劳动的人少,张口的人多,母亲刚刚前段时间生病拉下了好几天的工分,现在只为了一个口信请半天假,不值得啊。

我说我去吧。我知道,其实母亲也有这个念头,只是她不肯说。

——我家到外婆家,二十多里路,全是沿着纤道在河边走,要过一个数百米宽的河渡口。

——那一年,再过几个月,到了重阳节,我就满八岁了。

童年?=一生

但是,我知道再没有比那个下午阳光下的石板路更漫长的路了,——只要我在那个下午走过去之后,这世界上也就再没有什么地方,是我所不能去的了。

父亲起先不同意,但是他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就只好答应了。

于是,他们就在我的小口袋里装了一块饼,却反反复复地装了许多叮咛。但那时我很兴奋,所以其实是什么话也没有听进去,只记住了最关键的一句话:今天晚上油厂有个空位,如果油菜籽船在傍晚赶到的话,明天就能把油和油饼带回去了。

下午,当生产队长吹了哨,父亲和母亲随其他社员们一起到田里去干活的时候,我也就背起父母的希望与担忧一个人上路了。

很久以后,我走过比那个下午不知要长多少倍的路。

读师范时,我和两个同学在暑假里结伴走访过嵊县和新昌的许多大山与水库,一天又一天地,在无人迹的山上寻找一棵可以入画的树,或者一座传说中的古庙。教书的时候,我也曾冒着危险,带初一的学生翻过几十座山,到一个连我也从未到过的地方,——只是从地图上知道,山的那边,有一条大河,它的名字叫曹娥江。后来,我们果然找到了那条江,在翻过了一座又一座山,越过高速公路、田里和村庄之后,当我们到达的时候,已经没有时间与力气返回……

但是,我知道再没有比那个下午阳光下的石板路更漫长的路了,——只要我在那个下午走过去之后,这世界上也就再没有什么地方,是我所不能去的了。

在我准备远征的那个年代,有个叫正也的日本孩子也在为自己上学要路过一个荒坡而忧心忡忡。正像世界上所有的语言都把道路喻指人生一样,世界上所有的孩子,都对这个世界既兴奋又害怕,因为“对孩子来说,差不多所有的路都是第一次的路”。正也是刚上一年级的小男孩,是个超级大个子,却是那样的胆小,只因为那条两边有着红土崖坡的小路像张开的大嘴,就再也不敢一个人到学校去。幸亏,他有一个叫秋代的女孩做邻居,那个秋代啊,全班最小个子的秋代,上二年级的秋代,却是那样勇敢,什么也不能让她流泪——除了她好不容易采到的紫斑风铃花被粗鲁的男生踩坏。于是,小小的秋代拉着高高的正也的手,一次次地穿越那个令正也恐惧的小山坡。

直到有一天,正也与秋代辛辛苦苦采来的紫斑风铃花,被几个高年级的男生踩烂了。胆怯的正也不敢反抗,但勇敢地与男生打架的秋代抱着踩烂的花朵流下眼泪的情景,却深深地让正也感动与自责。“一定要为秋代摘满满一束她抱也抱不过来的紫斑风铃花。”正也对自己说。

于是,在某一下下午,正也像我一样踏上了远征,他的目标是远远的地方高耸着的一棵松树,他们相信,在“一棵松”的山坡上,一定会长满紫斑风铃花。

一棵望得见的松树有多远?其实,就像我到外婆家一样,我是远远地望着一座山,一座夕阳在那儿落下的山。但是,我是沿着一条拉着妈妈的手走过好多次的河岸走,虽然我的道路要长得多,但我知道,每一处转弯后,可能会遇到什么样的情景。而正也却从来没有走过那条道路,况且他从来没有一个人走过一条新的道路。

这是日本作家古田作日的名著《一年级大个子二年级小个子》中的故事,一个令人感动的关于童年、道路与成长的故事。正像书中所说:

“对孩子来说,差不多所有的路都是第一次的路。”

当正也疑心重重地向着一棵松前进的时候,我正在阳光下兴匆匆而又小心翼翼地朝西边的那个山峰前进。

生命?经历!

也许我因此不会再拥有别人眼里的成功,但至少,我决不会再对这个未知的世界感到恐惧。

我至今能够记得那个下午阳光的味道,五里牌那口水井中用竹筒吊起来的井水那种清凉爽口的味道。就像正也永远也忘不了,在夕阳来临的时候,他在那个山坡上采到了抱也抱不过来的紫斑风铃花,然后,迷途的正也,他睡在树林中,等着秋代找到他——因为他在沿途做了记号,他相信秋代一定会前来。

终有一天,孩子们会长大,必须一个人走一条路,一个人闯这个世界。但是,他会像秋代那样勇敢吗?或者,他会像正也一样,为爱所激励,走上一条探索的道路?或者,就像我的童年,为一个“重大”的任务,踏上从未有过的远征,并且以此为一生的道路,作一童年的印记?

在我后来的一生中,其实一次次地重演着这样的探索与远征,正像有个同事曾形容的那样:“如果干国祥做出任何事来,我都不会奇怪;但如果干国祥没做出任何事来,我倒一定会觉得奇怪。”但是,我总是一再地迷途,总是不肯安份地走那条笔直的已经为我安排或者命定的道路,在尝试过做画家、名师、学者、商人这诸多角色后,我一一放弃看似即将抵达目的地的道路,而转身走上另外一条新的道路,或者,是似乎从来没有留下过脚印的旷野。因为远方在呼唤我,“远方”这个词语,比远方所存在的一切更能令我心动。也许我因此不会再拥有别人眼里的成功,但至少,我决不会再对这个未知的世界感到恐惧。

——一个不敢踏出家门一步的孩子,我不知道他将来能够做些什么?

——一个从不“迷途”的孩子,我不知道他的心里还有没有真正的自由与梦想?

但是,正也是足够聪明的,他沿途留下的花瓣,引导秋代和他母亲找到了自己,他像个英雄一样,将那捆抱也抱不过来的紫斑风铃花,交给秋代。这一瞬间,懦弱的正也早已经脱胎换骨,成为每一个读者心目中的英雄。

那一天傍晚,暮色苍茫中,一艘由许多纤夫拉着的船快速地行驶在古老的河流,驶向干家埠。船头,我像个英雄似的,站在晚风中,倾听哗哗的水声。

暮色中的村庄安详宁静。它肯定知道,再过几个月,到了重阳节,吃过父亲为我买的米糕,我就满八岁了。

四十年过去了,那个下午的阳光照耀了我一生,乃至照亮暮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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