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作者:渚清沙
【一】
如果可以重新选择,辛四最想有一场中规中矩的传统婚礼。
奈何她嫁人那日办的是西式婚礼,穿着新郎没见她穿过的洋装,一头如瀑的黑发挽成出阁女子的发髻,白色的婚纱盖头缓缓落下,她的脸隐藏在后面,双颊粉红,眼神坚定又明亮。
当神父字正腔圆地说“新郞可以吻新娘”时,陆临风并没有吻下去,那天辛四装点的很漂亮,尴尬地立在教堂中央任人打量。
陆临风眉心紧锁,他一直认为眼前这个小妹妹是个普通的大家闺秀。他知道大家都会一样,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然后结婚生子,过完一辈子,但他没想到有一天小妹妹会嫁给他。
辛四突然抬起脸向他眨眨眼睛,悄悄说:“陆家姐夫,你不是一个人,有我在呢。”他看着辛四,她的气质温润如玉,光华内敛,不如辛君如明媚张扬,但却清雅脱俗。
世间女子聪慧如辛四,哪会不明他的心。
忽然不知哪阵风吹来,教堂里的蜡烛被吹灭,众人眼睛里都猝不及防进了沙子,只有辛四,因为头纱坠了水晶钻,仪态尚堂皇。她刚要说什么,却见陆临风闭上双眼,轻轻地吻了下来。
虽然是蜻蜓点水又隔了头纱,但辛四还是感受到了他唇上的温度,温暖不灼热。
辛家和陆家乃世交,这门亲事是一早两个孩子指腹为婚的,即使如今面上有些尴尬,但辛四进了陆家的大门,依旧孝顺公婆,体恤下人,陆临风就是看中了她这一点,温顺有礼,放在家中,家中便和乐融融。
小姑娘心里明镜儿似的,从来言笑晏晏也不点破。
她聪明,知道陆临风对她没有那份心思,倒也没什么心结,每日早起请安,管照下人,忙时去陆家银行做账,闲时上街挑些胭脂水粉绫罗绸缎。
没什么所谓。辛四托着手心裸色木盒的胭脂,仔细瞧着。
“陆少奶奶,您好眼力,昨日刚到的新款,就剩下这一盒了。”中年掌柜眯着眼笑着说道。
“这一盒不要了,给我拿旁边这个吧!”辛四像是突然想到什么,索性随便指了一盒旁边的胭脂。
“哎哎。”
掌柜把钱揣进衣襟里,转身看了看被辛四嫌弃的那盒胭脂,那是这次新进最好的一批货呢,据说是洋商贩带着坐船回来的。
他还是给辛四用锦绣缎子包好,像这种大户人家的少奶奶,是他们铺子主要的客源。辛四颔首向掌柜道了谢,又多留了一大笔钱,说要是我家少爷来了,你就说他要买的东西我已付过钱。
不等掌柜疑惑,方才半晌功夫,陆临风果然来了,他神色淡然,开口问:“听说沪上到了一批上乘的胭脂,你这聚仙铺可还有货?”
掌柜愣了愣,忙说:“有是有,不过少奶奶倒是喜欢清丽些的,怕是没瞧上那款。”
“她不喜欢?”陆临风淡淡地问,显然没有深究下去的打算,又接着说:“拿出来让我看看。”
这盒胭脂光看包装就是上等,盒身雕了木兰的花纹缀底,盖子设计精致巧妙,色泽艳丽而不靡靡,简单不失雅气,实则配得上辛四。
陆临风毫不迟疑地买下了,只是在掏钱的时候,摸了袖中半天,也没摸着钱袋,为难之余,欲遣身边小厮回银行取钱。掌柜这才想起陆少奶奶一个时辰前还多付了不少钱,遂告知陆临风。
陆临风愣了几秒,谢过掌柜,拿着胭脂离开了。
送走银行这位金主,掌柜摇摇头,只搞不懂陆家这两口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回府后辛四拿出嫁妆里最显眼的红木匣子,把它放手里轻轻打开,午后阳光透过雕花窗户明快地落在了匣子里,照耀着那块温润圆滑的玉,是她出国前陆临风随手相赠供以把玩的。
想起白日的事儿,她不禁摇头轻叹一声。
其实指腹为婚的是辛君如和陆临风。
辛四十八岁之前总是叫陆临风陆家姐夫,两人都没想到某日他们之间的关系会如此剧烈地变化。
辛四姓辛,名唤念白,是同时期国内第一批公费送出国念书的女学生。学成归国,二九年华,宛若出水芙蕖,亭亭玉立,又因家中排行老四,便落得个“辛四小先生”的名号,才貌双全的她在大半个沪上一时风头无两。
一来二去,倒是她辛念白的大名,记得的人许是不多了。
三姐辛君如长她两岁,知书达理,性子上也合得来,姊妹俩和陆临风从小一起长大,三个是青梅竹马,两个是两小无猜。
陆临风打小就喜欢辛君如,平日里有什么稀罕玩意儿,便死缠烂打着要母亲带他去西楼辛家赠以辛君如。
辛四也算是在陆家长辈眼底下长大的,父辈们对她也没什么过多的苛责,倒是她自己,忙里忙外夜深了才匆匆回屋,入秋的夜色渐凉,看到亭子里孤寂的背影她的身体突然一怔。
大概,他是在惦念姐姐了罢。
原来这世间有好多事,即使天神也是无法左右的。如她那年和姐姐一起踏上前去法国求学的渡轮,两年后辛四学业修满提前归国,辛君如送别家妹,她却爱上了法国的同学,并决定不再回来。
辛四一直以为陆辛两家定亲是因为父辈们的交好。直到嫁进陆家她才知晓,原来辛家面上还是名门大户,实则内部早已腐朽不堪,若不是有着联姻关系的开着银行的陆家一直接济,他们恐怕早已和路旁流浪的妇孺相差无几。
和姐姐不同,辛四犹记父母在她们出国前对姐姐的再三嘱咐:无论如何,和陆家的姻亲不能毁,和陆临风的婚事不可退。
姐姐忘了,辛四却记了一生。
而后辛四日日筑梦,梦里无数次出现那双失望的眼眸,在回国那个阴霾天的码头。陆临风到底还是追去了法国,却终究没能找到那个与他指腹为婚、让他心心念念的女子,回国后他整个人像变了个样,变得沉默寡言,冷淡疏离。
彼年辛四便在沪上一时声名大燥,上西楼辛家提亲的人摩肩接踵。陆辛两家本有婚约,亲事黄了两家面上都挂不住,况且陆家看中的是留洋女学生的身份,到了陆临风这里,他再成天买醉精神萎靡也摘不掉陆家大少的帽子。
紧接着,陆辛两家便风风火火安排他们成了亲。
陆临风夜夜醉酒,独自站在阁楼上凭栏眺望着漫漫夜色,他深深作叹,远处万家灯火,心底却百感交集,这大千世界,放眼沪上,彼时穿嫁衣的不是辛四,还会有别人。
既然终究不是意中人,那娶谁又何妨呢?
在烛火明灭的光影下,辛四给他倒茶的时候,说了句:“陆家姐夫,咱们既然都改变不了现实,从今往后还是顺其自然吧。”
陆临风看着辛四,突然低头小声呜咽起来。那晚两个人临窗对饮,谈小时候的事,谈儿时的喜好,都不约而同地避开了辛君如,聊她上学时的趣事,聊天聊地聊了许久,辛四终于不胜酒力倒了过去。
陆临风扶她起来,就着迷迷糊糊的辛四问道:“你长这么大,就没喜欢过一个人吗?”
辛四含糊地说:“当然有过。”
听者眼里闪过一丝心疼,接着问她“那嫁给我,甘心?”
彼时她已沉沉睡去,脸上挂着一份没有释开的笑。
辛四第一次觉得中秋的月亮真圆,又大又亮,高高挂在深蓝色的天幕中,旁边有几颗闪耀的星子,凄美得别致。
她独自走在街上,不远处的萤火虫成群结队,徐徐移动。辛四托着腮,眼前一阵恍惚,萤火虫缓缓描绘过的轮廓仿佛拼凑成了陆临风的身影,他的举手投足,他的低眉冷目,他的笑和难过,那么真实却又那么遥远,她晃晃脑袋,秋风拂面而过,所有零碎幻影和须臾美好都随着萤火虫消散殆尽了。
辛四揉揉眼。他是陆家姐夫啊,纵然多了一层婚姻的关系,但终究和自己隔着一段鸿沟。
像是安慰自己,又像是嘲讽。她抬头望望天空,月光莫名有些刺眼。
“辛四?”
熟悉的声音将辛四从游离中拉了回来,转过身,看到陆临风,他一袭淡青色长衫子,提着一盏画了玉兔的中秋花灯,眉间神色淡淡的。
“啊……陆……临风哥哥。”
婚后几月,她依旧时不时叫他“陆家姐夫”,话传到娘家人耳里便是狠狠一顿训,而后她便时刻提醒自己注意。
陆临风笑笑,抬手为她轻轻弹去落在头上的枯叶。辛四虽已嫁为人妇,却还是保留着以往的天真,她是陆临风的妻子,在他身后为他打理好一切,她也是陆临风的小妹妹,在他不开心的时候给他心安。
辛四也笑了,脸红扑扑地低下头去。
“辛四。”陆临风走近她,下颚蹭到她的头发,闻到了似有若无淡淡幽然的木兰香。
“嗯?”
“我带你去看一样东西。”说着便拉起辛四的手大步迈了出去。
夜色静谧。陆临风拉着辛四的手径直往前走,丝毫不松开。辛四不知,陆临风牵着她的手时,心头涌上了多么久违的紧张,仿若他手中握着的,是不愿让别人轻易瞧见的珍宝。
明月高高挂在夜空,皎皎月光晶莹剔透,浸着淡若蚕丝的云,洒下清透的光辉。城中小道,一对小夫妻徐徐行走,中秋之夜,别是一番滋味。
陆临风知道辛四打小喜欢看烟花,他牵着她,去了城郊三里最负盛名的祭月楼。适逢烟花盛开到最美的时候,晶莹灿漫的烟火映衬得明月几乎失色,楼宇间站满了人,在齐声欢呼着。
辛四抬起头,在忽暗忽明间看见一抹熟悉身影,一袭红衣的女子挽着一头张扬的发髻,她遣身边衣着素淡些小丫头给陆临风送来一个香囊,牡丹绣的不算精致倒也看得出用心。陆临风头都没抬,随手丢给身后的小厮。
“临风哥哥,她是?”辛四心里有几分底,但还是忍不住问道。
陆临风回头看了辛四一眼,回答说:“醉玉坊的一个粗使丫头。”
“哦。”
辛四低下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忽然不说话了,陆临风没有注意到身边的安静,依旧欣赏着美丽的烟火。
“辛四,你的生辰也快到了吧?”陆临风突然开口。
“嗯。”
陆临风把玩着腰间玉佩,“你想要什么礼物?”
辛四动容,又实在拗不过他,就随意搪塞几句。
一路絮叨,回到家已是三更,辛四疲倦,在桌上撑了一会儿便睡着了,陆临风进屋看到她在烛火绰绰下映照的睡脸,肤白如雪,透如凝脂,眉梢弯弯,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嘴角微抿。乍一看仿若多年前的小妹妹,细看却多了几分为人妻的妩媚。
他扶辛四卧榻,拉好床帐打算回房,却在转身的刹那被睡梦中的人拽住了胳膊,他回眸,瞧见蜷缩在床上的辛四双目紧闭,嘴里却在嘟囔着什么,陆临风俯身,耳边传来轻轻呼出的热气,夹杂着少女的呢喃。
临风哥哥,是你吗?
陆临风身体一怔,几乎是趁辛四松手的空当仓皇而逃的。彻夜未眠却不敢去想辛四,她梦里的话和她的小心思。
许是梦到了什么害怕的事,她才会显得那样紧张,人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到底自己对她怎样的残忍,才会让她这般紧张,连在梦中都怕失去。
陆临风知道。辛四早就长大了,在他不经意间。
那日一早陆临风步子迈的很急,一进屋便送给辛四一盒胭脂,木兰花纹缀底的样式,设计精巧的盒盖,辛四一时受宠若惊,一旁小厮见少奶奶微微有些错愕,便顺口道:“少爷买来带在身上数日了,惦记着今日您的生辰,想必这胭脂也衬得住您……”
其实辛四去买胭脂那天,在街上看见了醉玉坊的红月姑娘,她向来都是一袭红衣,浓妆艳抹,一边走一边对身后的丫头说:“昨个儿陆家少爷说了,这两日沪上刚来一批上等胭脂,会为我买来最好的货。”
辛四瞧那身段容姿是醉玉楼的姑娘没错。心想陆临风不喜欢自己,又夜夜晚归,去了烟花红尘之地也是意料之中,她赌气索性多留了一份钱,并让绿萝看看陆临风会不会去买胭脂,但之后又后悔过:这是和谁过不去呢?只是钱不大好取回来罢了。
一盒胭脂能说明的问题很多,绿萝从聚仙铺掌柜那里听说,她们买过胭脂的当日,城西绸缎山庄的陆少爷也派人去询问新款胭脂,不过都被售空了。
陆临风何等聪明,见惯了商场诸多把戏,怎会读不透小姑娘这点心事。他故作淡定,饮着辛四斟的茶水,像无意般提及和他们风马牛不相及的旧事。辛四这才了然,红月识得陆临风,不过是某位合作商带她参加过陆临风的一次晚宴罢了,哪个红尘女子不滥情?辛四想想也是。
陆临风前脚刚走,她便雀跃地坐不住了,一时兴致试了好几件旗袍,连被她唤来梳发髻的绿萝也觉着少奶奶今日格外异常。对镜装扮,小心翼翼打开那盒胭脂,似捧着至宝般端详,却又舍不得用,旋即,她高高兴兴地收起胭脂,和她珍贵的红木盒子一起,放进衣柜的最高层。
时间一天天过去,辛四只觉得陆临风对她和以往有了一些不一样,但那种感觉却又似乎抓不住。
不一样的是陆临风渐渐开始在家中吃晚饭,饭桌上他会时不时给她夹菜,不论自己爱不爱吃她都会埋头吃掉,偷偷斜去的目光刚好撞上陆临风直视她的瞳孔,四目相对无言胜有言,低头脸颊却红了一片。
比如深夜才回家的陆临风,看到趴在桌子上睡着的她,会蹑手蹑脚地把她抱上床,自己和衣躺在她的身边,这是他们结婚几个月以来第一次同榻而眠。他轻轻搂着她纤细的腰肢,闭上眼,梦里辛四是娇艳绽放的鲜花,吸入鼻腔的气息让人感觉无比安心与温和。
比如天气渐冷,管家及时送来衣裙,说是少爷亲自选的布料,还亲自敲定了尺寸大小,上面绣了她最爱的海棠花色,穿来也是格外合体,身后陆临风的声音传来:“真好看。”
明明很开心却不愿转过身来,独自在镜子前红了脸。人前的坚强和在陆临风面前的故作无谓,终究抵不过他一句嘘寒问暖,一个不露声色却足够温暖的关怀。也许人生来就是贪婪的,可是在陆临风的世界里,她多想再贪心一点点。
转眼入冬,家家户户开始为年关忙起来。陆临风这两日去银行的次数明显增多,有时一连十多日白天辛四也见不到他的身影,大多都是夜很深才回来。
辛四不愿意让陆临风忙碌一天回到家还不能吃上热饭菜,于是每天等在厨房里亲手为他准备吃食。
于是陆临风回家不见辛四,便四处寻她,在厨房外瞥见她的背影,不应景地挤在一片炊烟雾气里,围着碎步围裙单薄消瘦的背影,让人想要保护,却又不忍打扰专注做事的她。陆临风也不知道,站在夕阳余晖里的自己,竟然会轻轻扬起了嘴角,那是一种源自于内心深处的感动。
也许对于婚姻,陆家需要的是门当户对,父母需要的是知书达理,而于他,需要的不就是眼前这样一个能为他解忧愁也能为他识烟火的妻子吗?
但生活除了柴米油盐还有尔虞我诈,市场的动荡,银行的危机接踵而至。
北洋军阀矛头直指上海,资本主义道路的碰壁,不少外企来中国商谈关于铁路桥梁修建的问题,他们钻着空子,打着各种冠冕堂皇的旗号,是来明着抢钱的。
圣诞节那日辛四却意外收到一个神秘的礼盒,打开礼盒上的丝带,里面是一枚书写流畅的法文小笺,和一卷她少女时代念书时倚在校园梅树上的素描画。
画出自辛四的同学简宁之手,人随画至,简宁突然造访陆府那日,辛四正在和陆临风一起研读法文版的《经济论》。他远远地看着辛四微微含笑,一如几年前,只是这微笑里多了几分她读不懂的因素。
“geneen!”久别重逢,辛四自然欢喜。
而简宁这次来,却是来找陆临风的。辛四知道他是同班金融系最出色的学生,没想到简宁父母是海外华人中实力颇大的资产家,他毕业后接管了家族不少金融企业,其中也包括和中国北洋政府合作的机构。而他此次回国,就是为着明面上合作,实则吞并各大小银行的。
陆家银行百年历史,信誉极高,在沪上颇有领头风范,简宁一来就狮子大开口,竟提出要陆临风抽出五成资金与之合作。
年尾夜。陆临风百感交集,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
辛四一直跟在陆临风身后,不料在一个戏班子从街道中央徐徐穿过后,她努力在人群中瞅陆临风的身影,却只剩下一个空着的摊铺。
这是一个买小糖人的摊铺,摊主她认得,陆临风也认得,多年前他们尚垂髫,日落时分出门玩耍在街口瞧见这个小摊铺,大伯的手艺娴熟,糖人娃娃虽是用糖做的,但却栩栩如生。辛君如嚷嚷着要一个,奈何出门急了些,几个孩童都身无分文,陆临风用自己挂在身上的香袋给辛君如换了一个小糖人。她也想要,陆临风却没有第二个香袋为她换糖人了。
大伯成了老伯,许是没认出她来,嘴里说着抱歉今天的糖人买完了,她点点头,刹那间却被一个熟悉的声音拉回目光。
“老伯,我给你十倍的价钱,重生火炉现做一个可好?”简宁站在她的身后,灯光明灭间他的语调依旧温柔。
老伯愣了一会儿,或许是感动于简宁一片真诚,终于答应再做一个,辛四没说什么,她不知如何面对简宁。
原料不足,火候不济,匆匆做出的糖人歪歪扭扭,老伯面露难色,摇了摇头,没收钱两便收摊离开了。辛四看着手中动作尴尬的糖人,像极了她和简宁之间那层或薄或浓的尴尬关系。
辛四回家走的后门,恰逢撞见正坐于槐树下独自喝茶的陆临风,她难得活泼地跑近他,想问问他是不是遇见了童年做糖人的老伯。
陆临风也难得面露喜色,站起身来有一只手背在身后,浅色的长衫随风轻轻晃动,这时的他更像一个家人,等着她回来的家人。
“临安哥……”
最后一个字还没喊出来,她清楚地看见陆临风放光的眸子,从星光璀璨到暗夜沉沉。他缓缓伸出手来,将一个完完整整的糖人顺着扔在地上,慢慢开口,带着自嘲的讽刺:“以为你会喜欢来着,没想到已经有人送过了,看来这块实在多余。”
她甚至可以听见陆临风转身时衣服扇动空气的声音。蹲下身来,捡起已经破碎的糖人,连拿手的地方都带着他的体温,辛四突然眼眶一热,把原本手里攥着的糖人扔在一旁,连带着印了法文的纸巾,她突然明白了什么。
辛四从后面抱住陆临风的时候,他突然心里一紧,“夜深了,早点睡吧。”还是试图去掰开她的手,不料她掴得更紧了。
“临风哥哥,我只喜欢你送的东西,一直都是。”辛四声音有些颤抖,却带着笃定。
空中有片片白雪洒下,飘着旋儿落在地上,雪花在寒夜里肆意飞舞。陆临风转过身,顺势把辛四搂在怀里,她憋着红红的脸,小声地喘着气,雪花晶莹剔透,细弱的声音在陆临风的怀里响起:“临风哥哥,你还恼不恼辛四?”
“以后叫我临风吧。”
“不行。”
“为什么?”
“这也太亲密了吧,彼此直呼名字是代表两人无间的爱情……”
陆临风笑着摇摇头,拦腰把她抱进了屋子。那晚辛四做了一个梦,梦到童年,陆临风又找到那个买糖人的大伯,为她买了一箩筐的糖人。
雪开始没完没了的下。陆临风站在府中小湖旁,眉头紧锁,举目远眺,一片萧萧。
“临风哥哥!”
回过头,辛四站在离她有些远的花园小径上,手里抱着暖炉,小跑着过来,她穿的有些单薄,方才听下人说少爷回来了,也忘了披外套,慌慌跑了出来。
“临风哥哥。”她在他跟前站定,踌躇了好一会儿,似乎有什么话想说。
“临风哥哥,你……吃过饭了吗?”半天,就挤出这么一句。她的鼻尖冻得通红,脸蛋也是红扑扑的,有些雪花飘在身上,她浑然不觉。
陆临风忍不住笑了,脱下身上的披风,披在瘦弱的辛四身上,并细心地为她绑好领结,“我不在,我的小妻子食不知味吗?”他靠近她的脸揶揄道,白色的水汽氤氲在眼前。
辛四的脸瞬间红透了。陆临风从什么时候开始,又变回了小时候的样子,以捉弄她好玩为乐。
可是,他说对了。
接受过西方教育的女孩有她不一样的方式,她踮起脚尖轻轻在他脸上啄了一下,旋即转身便要走,她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或是怕他发现自己越来越红的脸颊。
陆临风几乎没有迟疑,一把搂住了辛四的肩,顺势向自己怀里带了过来。辛四做事一向谨慎,但手中的暖炉还是在慌乱间落在了地上。没有了暖炉,好像少了能让她暂时镇定的东西,她要弯腰去捡,陆临风便紧搂着她,丝毫不放松。
“临风哥哥……”没说出口的话被一个温柔又热烈的吻堵了回去,她的内心开始有暖暖的湿意开始蔓延。
农历三月间,冰雪开始消融,春光逐渐明媚。陆临风依旧每日为银行的事奔波,辛四安心打理着家事。自冬天之后,他们之间有些东西在无声地粉碎,有些东西在绵绵生长,辛四倒觉得生活越来越有盼头,陆临风眼底的温柔也多了几分。
书房里,一如往常。辛四在一旁磨着墨,陆临风在灯下整理账务,听着研磨的声音停滞,陆临风停下笔,看着她:“想睡了吗?”
辛四摇摇头,笑着说:“没,临风哥哥。”
“哦?”他一只手撑着下巴,斜靠在桌沿,嘴角坏笑着:“都说了不要叫这个了。”
“嗯?”她嘟着嘴看他。
陆临风学着女孩子的腔调,细声细气地说:“临——风——”
他长的好看,眸若星辰,眉眼弯弯地笑着,这一声腔调再弄出来就活像一个戏子。辛四“噗嗤”笑了。
他见她取笑,便倾过身去,辛四已然失去重心,和那个可怜的暖炉一样,手里的墨条也随即落下,在桌子上弹了一弹,又掉在地上,拖出一条细细的丝条。
在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陆临风略带凉意的吻密密麻麻地落下来,缠绵温柔。
窗外夜色浓重,偶有飞鸟掠过雕花窗台,屋内灯火静谧,春色暖帐。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五更。陆临风在身后紧紧搂着她,在耳边轻轻呢喃:“辛四。”
“嗯。”
“明日我必须出趟远门,最快三个月方才赶得回来。”他顿了顿,“等我,辛四。”
“我等你。”辛四就是那样一个女孩,永远识大体,勇敢,笃定。
他在她脸颊轻轻一吻,看她沉沉睡去。
辛四其实再也没能睡着,陆临风睡去后,她还为他掖了被角,绰约灯影下,她的声音沙哑又甜美:“临风哥哥,我从小,就一直喜欢你呀。”
翌日,辛四在码头为陆临风送行,她头一次体会到,甜蜜和担忧同时交缠心头。但她却不知道,这一别,即是今生永别。
陆临风亡故的消息是在一个阴雨天传回上海的,说是在某码头和人激烈争吵过程中被推到了江里,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那一阵陆家遮云蔽月暗无天日,辛四跪在祠堂里难过得哭不出声来,她在心里一次次的问老天,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陆临风还没给她回一封信就突然离开了……
即使悲痛,她也要替他撑起整个陆家,守着陆氏银行的产业,守着陆临风多年的心血。她严词回绝了娘家要她改嫁的说客,亲自接手了银行的事务,不让外人趁虚而入。
凭借着她念书时读的金融知识,再加之事事亲力亲为,陆家银行半个月便得以正常运营。那时的沪上,你会常看见一个女人身穿天青色旗袍,身板消瘦,眉眼烁烁,游走在政要和商业人士之间,丝毫不逊色于一个男子。
她拒绝了简宁抛出的所谓合作的橄榄枝,也坚决不肯接受他的帮助。在一个日落午后,夕阳像残血般挂在天尽头,她把简宁送他的两幅画一并还给了他。她转身,背影坚强又孤单,自此之后,她再也不是那个娇弱的千金小姐、富家少奶奶了。而后,她要继承陆临风的遗志,为振兴国家的经济做出努力。
北洋军阀全面爆发的时候,辛四还在银行不分昼夜的整理账务开支,那些耀武扬威拿着枪杆的人闯进银行,辛四让先生送账本先去北平总行,她只身留下来斡旋。
搜了大半个沪上没能找到重要账本的北洋军,把所有的恼怒都撒在辛四身上,她被隔离起来审问,试图从她嘴里得知情报的敌军不但没能获取消息,反而三番被辱,索性将她关起来施以酷刑,那时辛四全身都被烫到看不清本来的肤色,右腿被打折无法站立,北洋军许是少见如此刚烈的女子,打累了便把她扔进牢房里不闻不顾。
白天从不会喊疼的辛四却在月上梢头的夜里伏在冰冷的地上眼泪簌簌,不为身体的疼痛,因为心底的痛才更痛。
四方天际,小小的窗外月亮依旧,只是良人不再,给予她家和爱的陆临风,却已在另一个世界里踽踽独行,身为他的妻子,却没能替他守好毕生最重视的家业,没能完成他壮哉祖国经济事业的遗志。
原来这世间最痛并非爱而不得,而是永久地失去。
数不清被审问多少次、施以多少种酷刑的辛四,到此生最后一口气也没吐露关于账本的半个字。那日阳光明媚,陌上花开,她被推上了那个一开始就注定要去的地方,在一阵枪林弹雨中,她仿佛听到了陆临风的声音,那么真切却又那么短暂。
嫁他那日,他隔着面纱轻轻地说:“谢谢你。”新婚夜,他带着歉意与无奈问她:“那嫁给我,甘心?”
中秋夜,在一片烟火璀璨里他问生日将近的她:“你想要什么礼物?”
翌年四月,他看着她穿自己送的衣服说:“真好看。”
同年夜色凝重的雪地里,他明明吃醋却故作淡定,但是失落的眼神却表露了一切:“以为你会喜欢来着。”
年初快立春的五更夜,他在她的耳边说:“等我。”
经此一役,即是永别。
辛四重重地闭上眼,一滴冰凉的液体自脸颊滑落,身体越来越轻,心却越来越痛。
沪上的人按辛四生前的意思在陆家祖坟给她做了个衣冠冢,送行的队伍像一条哀伤的白色长龙,唢呐声吹得很是凄凉,任谁听了都徒添心伤。
同年七月,陆临风跟着一支神圣的队伍回到上海。刚一着地,就听说了街坊人人传道有关辛四的传奇故事,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他顿时精神崩溃,像一只突然失去方向的大雁,不知归处何在。
当年被简宁的人害得落水但有幸获救,如今他多了一层更为光荣的身份,就是为了反抗北洋重归故里,保卫祖国护她周全。但等待着他的,是银行安好,家产无忧,父母尚在,却单单少了她。
陆临风跪在辛四的墓前,那些尴尬的、甜蜜的过往如同旧电影般在他的脑海里闪现。她有一颗纯净又美好的内心,盛满了世间所有的美好,本该活在哲学与艺术光芒下的辛四,却因嫁给她趟入这遭浑水,而她又始终甘愿如初。
情愿一开始,就不该带她来到他的世界里,可是他又多么不舍。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只留下一番回忆,记忆里岁月正好,有一个把所有心事都写在脸上的女孩,足够他爱一辈子。
陆临风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念白。”
她在给他的信里叫他“临风”。
她曾说过彼此直呼名字是代表两人无间的爱情。
陆临风紧紧地拥着冰冷的墓碑,眼泪在苍白的脸上汹涌成河,他用几近嘶哑的声音小声呜咽。石碑上刻着的四个大字,凝结了他这一生中最为温暖最为刻骨的岁月。
陆辛念白。
以你之姓,冠我之名。
日落时分,天空还飘着几朵棉花糖般的绸云,晚风轻轻吹过,一滴滚烫的泪水自他的脸颊滑落。尔后岁月漫长,再无深情伴黄昏。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