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赠 木杉
六月天,池里荷花都蔫了脑。挑担子的人在房檐底下卸下两筐梅子,待送进门里再撤出来,面上已经挂满滚热的汗珠。他打开跨,屁股一沉坐在了门边,撩起襟子把脸上的汗一通抹。
二层小楼上,傅卿卿撑开窗,居高临下,正见那脚夫撩开了衣襟,将拈着的罗帕挥一挥,就喊:“喂——你就这么做,不怕腌臜着姑娘的眼睛呵。”
那人忙把褂子收好,往前跨一步,抬头眯着眼冲天张望,不好意思的搔了搔头:“哪儿——对不住姑娘。”
傅卿卿正欲嚷开再逗弄他一番,一把细细的声音喝住了她,她只愤愤将窗子一收,转身往屋里去。
“卿卿,怎么你还是这个性子。”陆萍洲坐在书桌后面,把摊着的英文小说重翻回第十七页,指头尖在莎翁的诗话底下划了一划。傅卿卿讨了没趣儿,也不还嘴,放下方带来的新鲜梅子就旋身出了门。 陆萍洲撑起身子,空握拳头锤了锤后颈,窗子忽而被风推开一条缝,她只往窗边踱过去,一眼就见着那个挑夫——也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个子高了些,面上却还是白净稚嫩的模样。她将眼尾闲闲一挑,抽出一杆自来水笔就在便笺上涂画起来。
窄檐底下,抻直了膀子,一团影子缩在高大的身形底下,两只手抓起扁担,挑着空筐子正要走开。她信手扯下那张纸往窗外一抛,纸张慢悠悠地打着旋儿,落在了挑夫的空担里。陆萍洲忙将窗户一合,转身用背抵着,没着颜色的唇抿起一个轻飘飘的笑,拉开一个抽屉就把纸笔塞了回去。
晌午过后,陆萍洲闲在房里,单手托着半边腮,直盯着一碟的梅子发愣。抽出手捻起一颗梅子,青黄色,反复掂了掂,再咬下去一口,甜脆罢了泛起一阵涩味。恍若回忆,好的坏的,滋味混杂在一起,上得心头,开不了口。
她莫名得想起午间那个挑夫,肩膀上好像有被担子压出红痕,年纪不大,步子却稳稳当当,挑着两大筐梅子,一步一步往这里来。转而又想起自己,到这里受傅老板照顾许久,过往的阴云好像也一点点在淡去,只是有几缕不光彩的颜色仍是执着留在那里,洗不掉,抹不去。她也念起家里的父母,顺着思绪就想到离家的缘由,再往下回忆,额角就阵阵痛起来,想不下去了。
待她晃晃头,把思绪搅散,夕日便成了月华。
隔了几日,傅卿卿捧来了新到的瓜果,红红绿绿满眼,独不见了那几个梅子,陆萍洲竟生出些遗憾来。她瞧着机会喊住了傅卿卿,不短不长闲话一阵,补上一句:“上回那梅子,我觉得很好。”
傅卿卿正要回她,忽然想起什么来,眯起眼,拿捏着语调:“是想梅子啦——”尾音悠悠往上扬了扬,笑得很是促狭。陆萍洲好容易回神,捶了她一下,竟也忘记回嘴说些什么。她只觉得那梅子很好吃,酸涩的,像旧忆一样。旧忆里,陆家的花园里有一颗梅树,树身低矮,枝桠分开很多杈子。临雪天,树杈上栖着的花骨朵会成片成片开出花来,红艳艳地傲意,把冰雪都劈开裂痕,像极从前的她自己,矜骄且孤高。只是这梅结的果极小,干瘪的一粒粒挂在枝头,她曾偷偷垫着脚摘下一颗,入口的酸苦至今仍然刻骨铭心。只是那酸苦比起漆黑房间里的挣扎和厮打,实在称不上重量,腿间汩汩殷红的血留在地毯上,颜色比梅花也要厚重。
她合上眼,眼珠滚了两滚,再睁开眼,傅卿卿早已不知所踪。侧门传来不疾不徐的叩门声,她抚平了心绪上去启门,骄阳底下冲着她的是一张挂满汗珠却朝气十足的脸,白净的牙齿排布出好看的形状。
“我来……送梅子。”许是认出了她的模样,少年很局促地攒着手,把衣角展开又揉皱,两筐梅子卸在门口,空气里盛着不清不楚的甜酸。她把路让了让,少年搬起柳条筐就往后堂去。仿佛还未从旧忆里脱出身来,陆萍洲抱着手,始终一言不发。待少年打点好,再回到她面前,怯生生思忖一遍,才开口:“姑娘的画儿,画得真好。”
干净的声音进了耳朵里,陆萍洲才抬起头,那少年偏又把张脸低下去,眼神错开,霎时无言。
“呀,少来了。”傅卿卿仍是一张不饶人的嘴,好似在数落少年,她从厨间里探出脸,嬉皮笑脸没个正经,“姑娘这儿的梅子可吃不完了。” 陆萍洲赶了她两句,少年早匆匆拎起筐子没了影儿。她空叹了一声,声儿随着渐渐凉下来的风,沉寂在月落的心头。
夜里做梦,梦见的人都沉着脸,五官好像糊成一片,辨不清谁是谁。黑压压的一片,压得陆萍洲喘不过气。一双手揪着被褥,梦里穿行过人群嘈杂,一路奔逃,寻到一处僻静的角落蹲下身,面前一颗梅树,静静地伸开枝桠,无花无果。她忙上前,抱紧了树干,黑色的人群转眼如潮水一样挤进陋巷,撕扯着,推搡着,粗糙的树皮却传来与肌肤热度相仿的和暖,她一心将自己缚在梅树上,直到脱力昏厥,再清醒,如水的月色已然流泻一窗。
翌日清晨,傅卿卿把她叫到后堂,一阵挤眉弄眼只惹得她一头雾水。梦魇的痛楚还未消尽,拖着身子推开门,眼底却忽然起了亮光。挑梅子的少年杵在门口,穿着整齐的灰布衫,领口盘口抿得很是整齐。卿卿搡了她一把,要她同少年去梅园看看,定好秋天腌蜜饯要用的胭脂梅,话里表明了七分,还有三分不得而知。
芒种之后,暑气也一点点被雨水柔化,陆萍洲和少年并肩走在梅园里,脚下偶有碾过青绿的果实。少年犹疑被雨浸湿的泥土会弄脏她的皮鞋,她却摇了摇头,将手交握在背后,尽情嗅着空气中梅的清香。
晨风撩起她裙角坠着的棕色流苏,她旋过身子,正对上少年澄澈的目光。他好像攒足了勇气,要倾吐些豪言壮语,大段沉默空档后,却只从身后抽出一只手,递来一根梅枝,几个枝桠伸开,挂着沉甸甸的果实。
夏风催出黄澄的梅子颜色,少年却羞红了面庞。
她自然地接过来,梅子捧在手里,少年的目光羞涩而笃定,过往模糊的回忆好像都变得虚无。梦里的黑影无处遁形,她拥着一树梅花,梅花凋尽,就成了一树梅子。
长恨春归无觅处,大抵如此。人总惦念着过往,便学不会瞧到眼前春色。
陆萍洲和少年停下脚步,肩并肩站着,只觉得耳边有什么东西落地的声响,不远处一颗梅树底下,灿灿的梅子落了几颗。 释怀么,也不一定,但的确是放下了什么,霎时天色好像都澄明起来。她才想到,除却阴云,她过去还曾在梅树下背过诗经。国风里古人吟咏,摽有梅,顷筐塈之。
少年见她走神,自己不敢说话却也愣头愣脑地跟着笑了起来。陆萍洲望着他,还是很自然地,便把下一句递到了嘴边:
“求我庶士,迨其谓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