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不见的室友

多年不见的室友，也是永远不能再见的室友。

真正拥有室友的时光，要追溯到大学时期。2001年9月1日，那是我第一次离开家，过上与大学同学一起住的日子。我的大学是一个二类本，第一年要住在河北廊坊大学城，第二年才会回到本部。在这一年，我享受到了摆脱父母控制的自由，体会到了课程全部挂掉的酸楚，也感受到了室友和煦春风般的友情。

我们宿舍在顶楼5层的503室，一共6人共处一室。在这6人里，王林是最让我刮目相看的，也是我今生再也无法报答的朋友。朋友有很多种，有酒肉朋友，有狐朋狗友，有惺惺相惜的朋友，有促膝而谈的朋友，有表面上的朋友，也有关键时刻可以信赖的朋友，我们是哪一种，我说不上来。从某种层面来说，我们算不上朋友，只能是同学，我不知他是怎么想的，而我是真的把他当成了朋友，是我单方面想报答又不知如何报答的朋友。

进入大学，第一件事就是认识室友。一个宿舍里面，总有一两个在某方面比较突出，让其他人一眼就能认出来印象深刻的人，也有普普通通，需要长时间接触才可熟悉的人。王林正是属于前者。之所以会这样，完全是因为他长了一张赵本山的脸。我们私底下调侃他，都会叫他赵本山。这个名字听起来非常有笑点，他的人更是幽默到让人能笑到极点。

一天晚上，他在外面喝了点酒，回来推开宿舍的门，看电视上正播放着广告。他把椅子往中间一放，背对着电视，倒骑在椅子上吼道：“你们他妈的看的这是什么台？赶紧播体育频道，NBA开始了！”他拿遥控播了体育频道，就看起了比赛。看了一会，他感觉有些不对劲。他发现周围一圈的人都在盯着他看，最尴尬的是，竟然没有一个人认识。这时，他才意识到，是自己走错了门。他连忙向屋里的人道歉，笑呵呵地帮他们关上门，而后回到自己宿舍。这件事从他的口中说出来，风趣幽默，绘声绘色，给我们全屋带来了一片欢声笑语。

说起NBA，他能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乔丹、科比·布莱恩特、麦克格雷迪……等等吧（我只记得这三人）。在我印象中，他是非常喜欢科比的。他打篮球穿的衣服，是湖人队科比的8号球衣。他的篮球水平在我看来是不错的，属于技术型，能突能投。他为了让我跟上大家的节奏，耐心地教我篮球中锋的技巧。在他的指导下，平时的小比赛，我能轻松应对，偶尔还能拿上几分。不过就篮球这一项运动来说，我不是一个好学生。

那一年，在大学班主任的眼里，王林不是一个好学生。他抽烟、喝酒、打架、旷课，也因此多门考试挂科，差点被劝退。和他一起被劝退的，还有一个我。那时候，市面上出了一款网络游戏，名叫《魔力宝贝》。我和王林都被游戏的玩法吸引了，就像是吃了电子海洛因，不能自拔，也因此组成了旷课二人组。当时上课前，任课教师都会点名，看谁不来听课，就会记录下来，在期末考试中扣分。我和王林经常坐到最后一排，等着老师点完名，一溜烟就从教室后门出去，奔赴网吧，开启《魔力宝贝》之旅。

在网吧，我们几乎废寝忘食，夜不归宿。父母给的生活费，我们省吃俭用，都拿来购买了游戏点卡。为此，我们还搞出了一起丢书包的糗事。事情始末是这样的。一天，我们放学（旷课）去网吧打游戏，从上午玩到下午。由于太饿，就出去吃晚饭。我人从网吧出来，脑子却还沉浸在游戏中，以至于回到宿舍才发现书包落在了网吧。我去网吧寻找，哪里还有书包的踪迹。指不定被谁拿走了，老板也是毫不知情。书包倒是次要的，课本丢了没地找。那时候没有电商，没有快递，没了课本真不知道去哪买。王林看我丢了书包，涌现出一股侠义之心，让我以后和他共用课本。反正他也不学，课本对他作用不大，唯一的条件是每次要帮他背书包。如果事情就这样结束了，也谈不上糗事。没几天，从网吧出来，我把他的书包也搞丢了，这下我们都是没课本没书包的人了。那是大学一年级的第二学期，我们两个考试全军覆没，我想丢书包这件事，应该“功不可没”。

班里当然不止我们两个是“问题儿童”，那会儿旷课成为了风气，正经上课会被嘲笑。和我们一起去网吧的还有一个胖子，我们都叫他胖妞。他人很高，方脸，寸头，戴一副眼睛，平时随和容易相处，但也有气量小到让人心烦的时候。有一次，因为游戏中一件好商品被我卖给了别人，就跟我怄气。从网吧出来在我背后嘀嘀咕咕，回到宿舍，又来到我的床边，跟我掰饬。我脸皮厚，不为所动，但王林听着听着就听不下去了。他骂了胖妞两句，为我打抱不平。胖妞一下子火就大了，使劲摇晃王林所在的上下铺，差点把他从床上摇下来。王林要下来跟他打架，被大家劝住了。我也说了几句公道话，这才平息了风波。为了这件事大家闹得不愉快，实非我所愿。我虽觉得王林这么做有些过火，但当时我的心里对王林产生了一丝说不出的感激之情。

在大学城的那一年，是我们最疯狂的一年。我们守着宿舍的电视机，抽着烟、喝着酒，看中国在世界杯上的赛场上踢球。我们高歌、呐喊、哭泣，将暖壶、脸盆、啤酒瓶儿一股脑都扔到楼下。早上出了宿舍门，地上一片狼藉，惨不忍睹。我们光着膀子、穿着短裤，躺在房顶上，观看狮子座流星雨一颗颗从天而降，心中许下一个个小小愿望。早已记不起来许的是什么，也不知道如今都实现没有？我们追求刺激，去小超市顺手拿走物品而不交钱。我们寻觅激情，在宿舍里就和女朋友黏在一起。叛逆、不成熟、无拘束就是那时候的真实写照。

时间是短暂的，一年一晃而过，我们从大学城回归到北京的大学本校。也不知是本校场地小，诱惑不够多，还是顾及到被劝退的风险，我们收敛了许多，不再旷课，也不会夜不归宿，但业余时间还是以玩为主。这边宿舍床位有限，我和王林不再住同一个宿舍，我们之间交流也慢慢变少了。

也不记得是大二还是大三，王林和班上一位女生谈上了恋爱，这是他完成人生蜕变的一个转折点。据他亲口所说，当时他和那位女生以及其他几个同学坐公交出去玩。车上，王林和这位女生调侃，让她坐在他的腿上。她直接坐了上去，于是两个人就好上了。“男人不坏，女人不爱”，这是我见过的最搭配这一情境的命题了。

我们班的这位女生，学习成绩一流，年年班里前三。我们班的王林，学习成绩很差，总在倒数之列。他们谈上恋爱后，王林整天和女生泡在一起，形影不离。他们白天上课，晚上就去图书馆或自习室。期末考试，王林成绩名列前茅，首次英语四级考试，也是一次通过，让大家大跌眼镜。如果你认为，大学期间交往一个爱学习的女朋友，就能将成绩搞上去，那是大错特错，我们班里就有一个反例啪啪打脸。那一对儿，也是男生差，女生强。到最后，女生成绩一落千丈，班里垫底。我们这些旁观者，也只能感叹“世事弄人”了。

大学时光转瞬即逝，多亏了女朋友的功劳，王林成功地从一个学渣转变成学霸。然而在恋爱的第二年，两个人却因为一些原因分手了。我不是一个好打听的人，也不是一个善于倾听朋友心事的人，所以他们的分手细节我并不了解。我只清楚他们的第二次分手。

首次分手后，经过了一段冷静期，两人又重新走在了一起。不过命运女神并不青睐于这一对儿情侣，总是给他们制造磨难，也最终让两人曲终人散。那是在大学校园里发生的一起交通事故，王林的车和一辆出租车发生了剐蹭。出租车司机让王林赔钱。王林认为对方要价太高，与对方理论。谈着谈着，双方就发生了口角。王林破口大骂：“你不就是一个开破出租的嘛！有什么了不起！”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这话被刚与他复合的女友瞧见了。女友铁了心要和他分手，任何人也无法让二人再次和好。事后，据王林交代事情始末。原来他女友的父亲也是开出租车的。她认为他瞧不起出租车司机，就是瞧不起她的父亲。这虽是个偶然发生的事情，但却能暴露出真实的本性，这样的本性让她看不到未来。一个人从学渣变成学霸，这是质的飞跃，是爱情的力量，他们本是同学们羡慕的一对，却没有走到最后，让同学们嗟嘘不已。顺便一提，另一对也没有走到最后。

即将毕业的我们，对前路迷茫一片，不知道未来会去做什么，能去做什么。这时，王林为我们带来了一条出路——微软认证。王林的父母开了一家培训机构，专门负责微软、思科等认证考试。他告诉我们，有这些认证就能去外企从事系统工程师的岗位，他自己也考了几样，证多不压身嘛。于是我和几位同学就凑热闹报了班，拿到了认证。

2005年7月，我们顺利从学校毕业。多数人都找到了工作，还有少部分人一直没找到，我就是其中之一。班里学习成绩好的，求职时直接被企业录取；学习成绩一般的，靠着嘴皮子，或是父母关系，也能找到工作；而我学习成绩不行，嘴皮子不行，家里也没关系，一直没能找到工作。整天在家里边打着游戏打发时间，边向各个大中小公司投着简历。这样一直到05年底，终于有一家私企收了我。

这是一位东北大姐开的小公司，她想开发一个提供家装家居信息的网站。在我初来时，只有一位前台MM是公司员工，剩下的两人，一位是老板一位是老板丈夫。第一个月，工资没按时发，拖到了第二个月的月中才发。老板认为前台MM作用不大，就把她辞退了。然后第二个月，老板提前给我放假，让我过春节。等我春节回来，一进办公室，这里早已改头换面，变成了另一家公司。

同学聚会时，王林知道了我的境况后，主动帮我介绍了一份工作——在一家4s店里当网管。这算是我毕业以来的第一份正式工作。当时，我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他，只是口头对他说了声谢谢。我家里比较穷，父亲工薪阶层，每月几百元，母亲下岗待业。所以就是请他吃一顿饭，或是给他送礼都不在我大脑的考虑范围内。我不是一个外向人，也不会办事，心里只是默默地对王林表示感谢，期望未来有一天可以帮上他。他是我相处四年的大学同学，但我却对他完全不了解。他的家在哪？父母是什么样的人？他的工作是什么？他有什么理想？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除了心里让我记得他的好以外，和其他没有联系的同学一样，现实中没有什么交集。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我从这家单位离职，重新在外学习编程技术。学成后，中转了一次来到现在的单位。不确定是之前还是之后，有同学告诉我，王林进了积水潭医院，需要做膝盖手术，应该是打篮球受的伤。具体是什么问题，这么多年早已不记得了。我只记得当时和几位同学一起去医院看望他。他非常喜爱篮球这项运动，伤了膝盖，意味着以后都不能打球了，这对他而言是个非常沉重的打击。我提议给王林买些水果，经费由大家一起分摊。我主动拎着水果走进医院。那一刻，我真心认为我也可以为他做点什么了。进入病房时，有同学从我手里拿过水果，在王林面前递给了他，这让我有些不爽，不过当时我并没发作，毕竟事情一闪而过，还来不及反应。王林看上去有些消瘦，一条腿打了石膏，拄着两副医用拐杖，气色没什么问题，喜笑如常。从我手中拿走水果的同学很会来事儿，也知道王林的喜好，单独给他买了几本体育杂志，在病房跟他聊NBA。而我却只能在一边站着插不上话。我多么想跟他说出我这么多年压在心里的感激之情啊，但我脑中一片空白，一句话也说不出。

又过了三、四年，同学们组织聚会，一起打篮球，王林也去了。他的膝盖受过伤，不能剧烈运动，但投投篮，不剧烈跑动也是可以的。在那一次，我才知道了他的一些经历。学校毕业后，他并没找工作，而是考了研。拿到硕士学位后，他才来到这家单位，做数据挖掘相关的工作。他每天制作各种图表，被同事们戏称为“表哥”。我当时惊呆了，在刚进入大学时，他的成绩很差，是班上垫底的学渣，而现在恐怕是我们班里学历最高的。想想自己的人生经历，真的很后悔大学浪费了宝贵的四年啊！那一年，我们刚好毕业十年。十四年前，我们在廊坊大学城的宿舍相遇，组成了最团结的503宿舍。第二年夏天，我们去十渡旅行，拍下了503的一次合影。在这次聚会上，我们最团结的503宿舍，又拍了一次合影。比起十年前的青涩，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所改变，无论是体型上还是气质上。我们约好，以后每隔十年一定要一起拍合影留念。

最后一次见他，是大学同学组织的一次羽毛球活动。那时我工作比较稳定了，有了自己的家庭，买了车和房子。我虽不曾向任何人提起过，但我的内心深处一直渴望通过某种形式报答他。因此，每一次同学聚会，只要听说他会来，我无论如何也要腾出时间参与聚会。他羽毛球打得一般，心性却比以前有了很大改善，言语上多了以前没有的和气。我当时认为他也许是岁数大了，收敛了一些习性吧。

羽毛球活动结束，他因为一些事情先行离开，没有参加我们之后组织的聚餐。在饭桌上，有同学告诉我，王林脑袋里长了一个瘤，已经做过了开颅手术。幸好当时发现得及时，手术成功进行了切除。我除了表示惊诧，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不过这么年轻，三十多岁，就长了瘤，有点不可思议。

那次过后，有一阵子我们不聚了。直到有一天，在我们大学同学的微信群，一位同学宣布了一个噩耗—王林去世了！我们很多人都不相信，认为他在胡说，或是在玩什么梗。但看他的语气，不像是开玩笑。据他说，是王林母亲用王林的微信号找到这位同学，告诉他详情的。王林脑中肿瘤恶化，再次进行了手术，但是这次手术失败了，我们再也见不到他了。他的音容笑貌永远停留在打羽毛球的那一天。他的母亲最后让那个同学转告我们两件事：

1.尽量少喝可乐

2.睡觉前不要将手机放在床头

我不知道这样的行为是否间接促成了脑瘤的形成，也没有刻意去节制。但我这几年喝可乐的次数确实少了，手机也再没有放在床头过。可能是我的潜意识在作祟吧？

那次同学们聚了一次会，饭桌上谈起王林的离世无不表示惋惜。这可是青壮年的我们第一次遇到身边人与我们阴阳两隔。我们的岁数会越来越大，避免不了死亡。但我们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我们考虑过去王林的墓看看，但怕引起王林母亲的伤感，最终作罢。

我在微信上找到王林的账号，查看他的朋友圈。我看他到过德国的宝马博物馆，意大利的比萨斜塔和威尼斯，奥地利的雪乡，去过加拿大的多伦多和利明顿，美国的芝加哥，西班牙的马德里和巴塞罗那，还有新西兰的奥克兰和皇后镇，日本的名古屋和京都，那些没听过的地方也是让我数不过来。啊！想不到他的人生竟然这么精彩！世界各地该去的都去了，还能有什么遗憾呢？

一个人从出生开始，就意味着要迎接死亡。每个人都逃脱不了，这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一些人平平淡淡，一生碌碌无为，虽然长寿，但不为世人所知，似乎从未活过。也有一些人，虽然短命，却活出了精彩，被大家记起，也就从不曾离去，活在众人心里。

这就是我多年不见的舍友，也是无法再见的舍友。他还是那个“赵本山”，还是那个逃课去网吧的差学生，是那个从学渣逆袭的学霸，是那个帮助同学的热心人，是那个在世界各地留下足印的旅行者。

他没有死去，他一直活在我的心里。只是，对他的恩情，我这辈子是还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