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辽远01

        天色才蒙蒙亮。宫灯一跳一跳的,在成片名贵草木之间显得鬼气森森。

        一个鬼鬼祟祟的小太监从御花园的鹅卵石小路经过,用手笼着宽大的袖子裤脚,生怕发出响声引来巡夜的侍卫。

        假山之间,隐蔽的山洞里藏着一身粉衣的宫女,并非低等宫女的粗布麻衣,看来是哪家主子跟前的人了。

        那太监和那宫女碰了面,宫女四下张望许久,压着声音,问他,那凤临宫是个什么情况了?

        小太监一手松开衣袖,拢在嘴边,凑到宫女耳朵旁,答道,上头两位都在呢!大小姐在下面跪着,跪一下午了!

        宫女听完从袖口掏出几两碎银给与小太监,说,多谢公公了。

        小太监接了银子,笑的谄媚,说道,皇上现在已经认定是大小姐给咱们主子下的药了!


        此时的凤临宫,气氛冷到极点,座上的老妇人是当朝太后,花白的头发由一枚样式简单的玉簪挽起,另配一金步摇,丹凤眼透着岁月洗礼后的睿智,眼角细细的皱纹也可以看出妇人已经上了年纪,深深的法令纹延伸到嘴角,嘴唇抿成一线,直直盯着下方直挺挺跪着的皇后,皇后头戴凤冠,上面缀着的一百颗宝石以及上千颗珍珠压的皇后喘不过气来。

        今日,本是谒庙之日,南方水患,皇上欲亲自南下视察民情,皇后随行,因此谒告于祖庙,一向秉持简单作风的皇后自然要带凤冠着朝服。

        皇后今日早起时便双眼皮直跳,心中惴惴不安,果不其然,仪式方一结束,随行的燕贵妃便小产了,燕贵妃现今是皇帝后宫独宠者,这是她第一次怀孕,三个月了,却在谒庙时小产,宫中乃至京城一片哗然。

        贵妃小产似乎与皇后并无多大关系,最多是个失职的罪过,可似乎座上的太后和皇帝查到了什么“证据”,让与她少年结发的皇帝也怒不可遏。

        燕贵妃在屋内痛哭惨叫,医官们都在屋内急救,屋外太后和皇帝焦急万分,就在这时,皇帝大手一挥,派遣侍卫、宫女和太监彻查燕贵妃小产缘由,不一会儿,便有宫女带了“证物”来报,那宫女双手托盘,盘上是一碗黑漆漆散发着诡异气息的药渣,而那宫女是皇帝身边的人,会医术,精通药理,皇后这时忽然产生一丝不好的预感,就像早上眼皮跳一样——

        果然,和药渣一块儿带来的燕贵妃的宫人们将矛头一齐指向她这个皇后!

        皇帝一下屏住了呼吸,他没想到会是一直以来以温婉贤惠示人的皇后,他也是皇子过来的,宫中阴秽之事他自然清楚,女人们勾心斗角,只要不牵扯各个家族之间的势力,他都不理会,他只希望他最爱的两个女人和和睦睦……

        “皇后,怎么回事?”皇帝希望不是她做的,她没必要做这样的事,皇后十三岁嫁给他,是他的结发妻子,那时候他还是太子,他唯一爱的女人,因此即使一直无所出也稳坐太子妃、皇后之位,强大的母家力量也让她的地位无可撼动,她没必要这么做的。

        皇后浑身冰凉,不知道该怎么为自己辩解,这样的情形下不论说什么都会被当做是狡辩。

        她此时不仅仅是不想说话,甚至不想跪下来,男儿膝下有黄金,她是女儿也不想随随便便跪自己的丈夫!更何况是在如此被动的状况。

        从燕贵妃状况稳定下后,她便开始跪着,跪到了天边抹黑。

        皇后沉默一下午,皇帝也沉默。

        最后皇帝恼了她这一副闷葫芦的样子,将手中的青花茶碗砸向皇后,可手一顿,只砸向了一边的柱子,皇后侧目看向那堆碎片,眼中说不清的悲哀。

        再转头看看高高在上的太后和皇帝,她只是稍稍转动了脖子,只看见他们明黄色的靴子。

        衬着燕贵妃惨叫,那些宫人交代了皇后如何关心燕贵妃,如何让凤临宫的宫人送去“安胎药”,如何——害燕贵妃小产。

        人证物证具在,皇帝无论如何也不能不认定皇后残害了他的子嗣。

      “真相已经水落石出了,”太后提醒皇帝处置这个女人:“如此心机深重的女人如何堪当一国之母!”

        是啊,心机深重,她从成婚之日起就装成一个温良贤淑的好妻子、好皇后,装的一点儿也不拈酸吃醋的样子,或许在太子宫的五年,太子是爱她的,可他是太子,他要爱天下人,要爱他的所有女人,即使是平常人家都没法独爱一人。

        太子登基,三宫六院。

        她的好姐妹,就如儿时的玩笑一样,同甘共苦,首饰、锦衣,包括爱慕之人,所以她的好姐妹进宫了,成了燕贵妃。

        皇后不惧惮其他任何女人,除了她的好姐妹,她们互相了解就像血脉相连的亲姐妹,因此,皇帝每分给燕贵妃一份爱,她就越多一份不甘和愤怒,对丈夫的爱也越少。

        直到她的孩子无声无息的死去,她终于受够了在后宫当一个依附于丈夫的女人……

        “皇上,太后,呵呵,一切都是我做的,”皇后说着站了起来,再也不顾什么宗法礼节,再也不管什么狗屁地位,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干脆破釜沉舟:“家父身为三朝元老,当朝丞相,皇上你仅因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将家父家母发配岭南,临终前也未能与之相见,还有,家兄驻守边疆,留下孤儿寡母在京城,战功赫赫,以身殉国——今天赐我一死,望皇上,太后放过家嫂与侄子。”

        太后被她的破釜沉舟惊到也气到了,“放肆!”太后狠狠拍了一下桌子,浑身发抖,一口气就这么卡在了咽喉,撅了过去,皇帝立刻起身,着急忙慌的唤宫人唤医官,一大帮人跑进来,皇后就冷冷清清的站在那儿,旁观这些所谓的“家人”。

        想起生她养她的父母,兄嫂还有年纪尚幼的侄子,她攒了一下午的眼泪才落下来。

        也不顾眼前这些可笑的人,皇后径直转身离开,她要在这个凤临宫找一处安静的地方静一静。

        身后传来皇帝愤怒的咆哮,她置若罔闻,让什么狗屁丈夫、皇帝都见鬼去吧!她一个将死之人,何必再在乎这些。

        走出凤临宫正殿的那一刻,晚风将她宽大的朝服下摆吹起,守在门外的侍卫面面相觑,皇上未下令,谁也不敢动皇后娘娘啊!

        她背脊直挺挺的,面无表情,望向远处朱红色的宫墙,站了一会儿,走向偏殿。


        “我对不起你……”这是皇帝最后对她说的话:“幽篁。”

        暴毙——这是后宫女人最经典的死法,她也落了这么个下场,她曾经以为对金凯来说,自己是特别的。

        再也没有皇帝、皇后,只是金凯和林幽篁。

        金凯第一次见林幽篁是在丞相五十大寿,两人同岁,都只有十二岁,小女孩儿灵动活泼的大眼对上他的视线,自信大方的向他展开灿烂的笑容。

        金凯向先皇请求赐婚,他一出生便是太子,先皇对这个儿子几乎是有求必应,因此很顺利的便抱得美人归。

        林幽篁是丞相之女,用学富五车形容绝不为过,因此金凯常与其讨论朝堂之事,全不顾什么后宫不得干政。

        “太后,一直视我为眼中钉,”林幽篁摆弄那壶装了毒酒的酒壶,想不到最后是金凯亲自送来毒药,“后宫不得干政,太后不待见我也是自然,有一事……不知道你是否……”说着看向金凯。

      金凯望向那双大眼,依然闪着光芒,那是一种终得解脱的快活。

      林幽篁就是要他在她死后也不痛快!“在你登基之时,我怀孕了,可惜,除了替我诊脉的医官,我还来不及告诉任何人,孩子就没了,你知道为什么吗?”林幽篁冷笑一声:“是太后。想不到吧,你的亲娘害死了你亲生骨肉,而且让你的结发妻子再也无法怀孕,呵呵……你说你这个皇帝是不是很悲哀?”

        金凯瞬间理顺了这几年一直困扰着他的许多问题,“燕贵妃是太后的远房侄女,难怪……难怪……”

          桌上半截红烛噼噼啪啪的燃着,昏黄的光线照在林幽篁脸上,笑容变得阴森森的,“太后怕我儿子坐了皇位,怕我林家崛起打压她们周家,从我入太子宫起,第一个孩子,她派人推我下河,装作意外,打通医官和宫人,第二个孩子,她让人给我下毒,第三个孩子她让医官给我灌药,三个孩子,你从来不知道他们存在过,而太后,为了他们周家,一个一个的给你塞女人,你的孩子全是他们周家的后代……”渐渐的,林幽篁的声音染上了哭腔,她为那三个无辜的骨肉不值,即使知道手中的是毒酒,她也一口气灌了下去,“燕贵妃,燕贵妃,好姐妹啊!小时候多好的姐妹啊!真是够狠的,为了陷害我,忍心对自己的骨肉下手,哈哈,可怕的女人!”

        她或许是醉了,“我知道,太后强势,周家也势力强大,太后即使做不了武皇也想做吕后,你是、你是被逼无奈,后宫的事,你想管也管不了,你为江山社稷,已经、已经够操心了,我这个皇后不知道为你分担还来给你添麻烦,我活该、活该,我活该,我不该爱上皇帝,哈哈,我不该爱上任何男人的!男人,男人啊……”声音越来越轻。

        最后不知道是醉倒了还是……金凯走出凤临宫的偏殿时全身发寒,这个最爱的女人默默承受了巨大痛苦而他却丝毫不知,他以后将该如何面对活着的人!

        林幽篁成功的报复了这个男人,一个全新的世界和人生在等待她,从她再一次睁眼的那刻起,她不再是疲惫不堪的林幽篁,也不是黄泉路上孤苦伶仃的一个野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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