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福祥对未来更是忧心忡忡,前几天看见局团委领导来了单位,以他的政治嗅觉,他知道肯定是有关人事方面的考察或调动,必须想办法弄清楚。他今天特意叮嘱老婆多做了十几道菜,早早便约了叶齐民关莫本贾福仁三个人客串民间家访,席间夫妻二人分别用了苦肉计、声东击西计和擒贼擒王计,关贾二人吃着浑水摸鱼的饭,因为吃得太多有点内疚,不得不替高福祥说几句中听的话,两个人你一计他一计轮番运用着连环计,叶齐民防守得再严密也百密一疏,他答应今年上半年一定解决高福祥的工作调动问题。“前几天局团委来考察干部,我就推荐你了,可他们看中了王克明,没听说这个外地的年轻人在局里有什么关系——你去局里看来有难度,不过梁浩生上半年我肯定会想办法调他到局里,将来我一定让你接替他的工作,无非就是开党委会的时候我多贿赂老关和老贾了。”叶齐民大致用了无中生有计、金蝉脱壳计和欲擒故纵计。关莫本算得上是个憨厚的政客,他很诚恳地说:“还是要干出点成绩,将来我们在党委会上推举你也不丢人。”贾福仁从没有像今天这么团结关莫本,他不住地点头:“是的是的,我们退休了有你在机关党办也好办事。”
散席后高福祥老婆大吵大闹,骂他没出息,拿老婆既当厨师又做服务员更要当公关小姐,高福祥好言相劝了大半夜才哄她开心,一切还不是为了老婆,女人可真是无理取闹,这些无关紧要,还是干出点成绩是当务之急。
第二天一早高福祥派人找立明去团委商量文《星火》刊物第二期的规划,谈完后立明过收发室时见有刘动的一封信,顺手拿走,看了信封让他吃了一惊。 “肯定是刘动青梅竹马的男朋友——你别不信,你看这邮票,是倒着贴的,这表示我很爱你,但不好意思说出来——你发什么愣啊,我说话你听见没有,我猜的一定没错。”当杜立明把他的猜疑连蒙带吓地告诉克明时,克明整个人的思想仿佛被用针管抽空了,像丢了魂般傻傻的站着。立明使个鬼眼色说:“把《星火》第二期的事情告诉她俩,顺便把信交给刘动,你敢去吗?”
克明听出了话外音,斩截道:“去就去,信又不是我写的。”口气愈强硬,心里愈软弱,如同兔子直起身子并不是为了显示威风,而是预备逃跑。
在女孩宿舍,立明把第二期的规划给三个人大致讲解了一遍,他并不急于把信交给刘动,拿在手上来回晃动着,看得克明心像是空自荡来荡去的秋千,忽上忽下忽远忽近,就如同把“忐忑”这两个字给打碎了放在了心里。在他看来,立明手中扇的不是信,而是铁扇公主给孙悟空的假芭蕉扇,扇得他心里的火越烧越旺。李美静也被立明手中的那封信晃得失去了耐心,嚷道:“天气还不算热你拿封信扇得不冷吗,看得人想发火。”克明想开玩笑说这倒是个取暖的方式,见李美静脸冰冷得至少在零下十度,这样的玩笑也融不开她的一张笑脸。他借着李美静的威严埋怨起了立明:“咱们来主要是——给人家刘动送信的,”立明用信拍着脑袋说:“怪我——这是你的——喜讯。”在刘动接过信时,克明恨不能眼睛里透出来的全是X射线,可以看穿她,或者给她安插两个秘密间谍,一个在她心里,一个在她脸上,揭穿她脸上的平静只是伪装着心里涌动的波澜。刘动随手把信仍在床上,没好气地说:“就一封普通的信也让你们说得像是——情书,立明他大脑复杂,克明你怎么也跟着瞎起哄。”立明听他的大脑比克明复杂,又一阵荣光浮现,克明涨红了脸,两人借机说找赵万里谈《星火》第二期的事告辞了。
信依然是刘动邻家的男孩寄来的,下个月初刘动的生日,男孩写信说要来看望她,再有一个礼拜就要到了,回信看来是来不及了,一定要想办法让男孩对自己的爱无疾善终,哪怕撕破脸皮也在所不惜,自己的终生大事可不能让他毁了,要保全自己的声誉,必须想出最周全的办法应对这件事,如果他在单位出现,难保不被人猜测出和他之间存在恋爱关系,无端要惹一场输官司,现在后悔当初没有在萌芽时就掐死苗头,不!就不该让他播下情种,现在掐苗头只会助其疯长,以前心软,这次绝不能手软,让他心痛是不可避免了,不!必须让他心死,可惜自己还需要个帮手,她再三考虑,觉得张安贵最合适。她看见信封的邮票很精致便剪了下来,把作废的信封揉成一团扔进了门外的垃圾。
张安贵自从上次请立明代笔写检讨挨冯学良批评后,他对立明开始有些瞧不起了,当初把他看得神乎其神,如今看来不过尔尔。想来头顶三尺有神明,可是人类有高低贵贱之分,地位低下者的三尺头顶必定要比地位高的要低,头顶上的神也就有了大小之分了,譬如农村人最多只能祭拜个土地爷、灶爷,而身份高等的人才有资格信奉上帝。张安贵一个不起眼的工人,大学生自然有能力被他看做神,立明想不到,自以为每天过得是鬼日子,却在下层人眼里成了神,看来他是具有人 、鬼和神三维统一的属性的,既然这三种属性一身兼备,从鬼到人或者从人到神必定不是进化的产物,而是开化的创造,那么就是说人绝不属于物质,只属于精神的,难怪张安贵最近见了自己视而不见,立明在心里愤然自喻“爱理不理,我可是天才,认识我是要有天赋的”。后来张安贵又让克明重新写了一份检讨,竟然受到了车间的普遍赞扬,张贴在通报栏里的检讨书当晚被人恶作剧般地贴在了光荣榜里。之后他约克明喝过两次酒,和克明有两次深谈,两人竟投机地谈了通宵,他觉得和克明神交以往,看得出克明不仅风趣幽默,貌似忠良却也圆滑机敏,说话得体人爱听,懂得迎合话题,他还善解人意,很快能领会意图,更重要的是他腼腆、胆小,生来就是个写检讨书的,他从此人前喊克明“王教授”,人后都喊克明为“检讨王”,不过他对克明的尊敬也是从来没有过的虔诚和忠实,无论碰到什么不会读的不会写的他都跑来求助克明,害得克明每天都要抽出时间翻阅那本比砖头还厚的辞海,这倒也逼得克明词汇量极大丰富,自己也觉得讲话文邹邹不少,有时不得不在他和张安贵交流时刻意加几个“他妈的”以示自己还算性情中人,没有曲高和寡,一直保持着普通大众的本色。
今天张安贵进门一脸的难为情,克明一望便知他又要自己代写检讨书了,幸好已经保存了好几个版本,随他怎么犯错误,自己也能应对自如,可张安贵都坚决予以否认。当他说出要写”情书“时,克明又惊奇又好笑,”情书“这个连自己都没有跨进的感情禁地,却从这个粗鲁的年轻人口里说出来,那么别扭和真实,克明看出他不是在开玩笑,也爽快地答应了。他忽然感觉到爱是高贵的,必须要用高贵的方式表达,即便表达者的身份多么卑微。克明毕竟没有恋爱过,写“情书”也是个极大的挑战,虽说是情书,也是应战书,当成当年高考的模拟训练吧,万一张安贵因此恋爱成功了,自己可以摸出窍门,一旦分手了,自己也长点经验,反正不吃亏。张安贵说他明天就来取,“她——你不认识——就写怎么想她就可以了”。等他走了,克明茫然毫无头绪,没一点线索如何写呢,索性把女方想象成刘动,把这些日子对她的爱恋倾泻在笔端,足足写了十页,觉得十这个数字有点像小农经济的自给自足,还不完全代表情感的扩张和富余,后来又加了一页,十一页至少说明这份爱是满溢而出的,只是在最后署上“张安贵”的名字时,才意识到追求的是一份和自己毫不相干的爱情。第二天张安贵看到克明连夜写好的情书,兴奋地揣进口袋,心口眼精密一致地表达着感谢和感激。并叮嘱克明千万不要说出去,替他保密,克明才发现恋爱是真正返老还童的灵丹妙药,想到自己辛苦的“一夜情”就要从模拟训练转为实战,灵魂快乐地要从肉体里挣脱出来,他写的情书一定无坚不摧,任何固若金汤的心灵堡垒都会成为攻破的废墟,只等着张安贵的好消息了。
刘动几次去找张安贵,见他一直怪模怪样地在克明的宿舍,好不容易等他一脸幸福地出来,她急忙把他拽进她的宿舍,交代他明天帮她去火车站接个朋友,张安贵有些受宠若惊,想不到刘动能请他帮忙,谁说福无双至,今天好事就一个接一个,算命的说今年他要走桃花运,这瞎子看得真准,看来开的不光是桃花,大概要百花齐放了。
第二天当张安贵把那封情书塞进李美静手里时,脑门上冒的汗已经成了蒸汽,李美静并不以他出汗为然,她认为自己完全有让人出汗的魅力。没想到的是他脑门竟然发热到这种程度,装作好奇地问是什么资料,张安贵局促地不知如何回答,砸吧着嘴说:“等我走了你再看吧,我马上还要帮刘动去接个人。”正转身要走,却听见李美静淡然地说:“你还挺忙的,今天星期天,也不知道最近演什么电影。”姜太公当年不用鱼饵钓鱼上钩,今天李美静连鱼钩都用不着,只要一根垂线就钓得张安贵顺杆爬了,他心里又不得不概叹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只有舍弃刘动的邀请了,他不失时机地说:”一直就想请你看电影呢——我现在给刘动去说——当然不会说和你——“。李美静说完看电影的话就有些后悔,她想拦住张安贵,只见他一溜烟地已经没了踪影。
张安贵自觉得今天给刘动撒的谎是有记忆以来最没有尊严的了,以前撒谎从来都是理直气壮,今天撒谎像受了羞辱,突然觉得在有教养的女孩面前他这个不像人的人竟然也有了人格,难怪说有教养的女人能让人恢复人格。眼看去火车站接邻家男孩的时间快要到了,刘动不得不来求助克明。
克明走在路上时不时扭脖子朝四周观察,刘动气愤道:“你在找什么呢?看你这样魂不守舍的,你要有事你就忙去吧,受用不起你的大驾——你是在找熟人吧。”
克明顽皮地看着刘动说:“是在找熟人,不过——最好找不着。”却奇怪刘动为何不笑。
两个人站在出站口,在不断壮大的人流里搜寻着,突然有人喊“刘动”,差一点把克明的魂也给勾去,刘动只说是来接人,自己也没好意思问是男是女,见是一个长相敦厚,和自己年龄相仿的男孩,思维混乱地全是各种疑问,难道是刘动的男朋友?这条猜疑清晰地几乎不用怀疑。他不由仔细地打量着这个男孩。他苦短的眉毛像是两声没来得及叹完的气,眼睛一个单眼皮一个双眼皮,彼此猜忌,又显得生疏,一抹从未刮过的小黑胡子彰示着一条经验和一句谎言,适得其反地暴露了稚气未脱的浅薄。男孩也看见了克明,诧异了半晌,刘动不慌不忙地迎上去,介绍两人认识,克明略带官样地上前和他握手,见男孩老老实实地出着汗,他猛然同情起了他,为自己轻浮的举止内愧,工作大半年以来,自己学会了卖弄城府,兜售成熟,以博取领导赏识、同事吹捧和女孩的钟情,对面的年轻人太脆弱了,外在的精神对峙转化为内在的人格对峙后,老实人率先崩溃,如同穷人在购买商品时,有时会付出比富人更昂贵的价钱,以补偿他们从商贩眼中丢掉的虚荣气质。刘动像个大姐姐般热情地问长问短,男孩一一作答,他不添加任何成分,没有佐料,连醋都不放,奇怪刘动对这样没有味道的话也听得很有乐趣。克明只觉得自己多余,应该早点离开才是,又怕刘动回头怪罪,他矛盾地跟随着。中午三个人去了电影院旁边的湖南菜馆,席间克明几次想说明自己是被邀请来的,暗示和刘动仅仅是一般同事关系,却总是被刘动打断。付账时,刘动不再像往常和克明争执,任由他去,俨然女主人的派头。吃完饭,男孩的脸透出了光泽,说话了也活泛了些,他说学校还有重要的事,晚上就赶回去了,克明苦苦挽留,从一开始见到男孩就觉得理亏,男孩有可能是刘动上高中时的男朋友,他是先入为主了,而自己第一次恋爱就当了个第三者,自然矮人家三分,好比古时大宅院里的正房之于姨太,先后决定了尊卑。见男孩去意已决,他用眼睛鼓动着刘动规劝,刘动视而不见。下午三个人去了趟公园,约莫到了该吃晚饭时,男孩忽然紧张地看表,说刚好有趟火车回去,克明又是一番好言相劝,刘动买了男孩路上吃的水果,等上了车,男孩绝望地望着窗外的这对男女,克明一阵心酸,暗恨女人在维护她们利益时几乎不近人情。两人坐车回去的路上,克明对刘动没有理睬。刘动对他生气的表情并不放在心上,她知道男人生气也不过是孩子般的撒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