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镇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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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一桩少不更事的莽举,我被迫逃亡。仇家聘请了职业杀手,如果有家人,我宁愿自己去领取那笔令人咂舌的酬金。你可能以为一个逃亡者时时刻刻都像一只警惕的老鼠。一开始的确是这样,我看每张脸,似乎都变幻不定,下一秒就会露出狰狞。危机无处不在,杀手却不见踪影。这当然维持不了多久。我被幻觉拧干,形销骨立,在镜子里看到自己已经变成厉鬼,于是我反而平静了。不是麻木,而是机警像弥散的雾气凝结成为颗粒,沉入水底,但危急关头会苏醒。当不安骤然而来,我会突然变得高度敏感,像一只弓背的猫,任何蛛丝马迹都被放大。那是一种对危险的直觉,一种必须听命的声音。就算没发现什么,它也催促我逃离,直到它告诉我安全了。

一年多前,我在纳梁隐姓埋名,是一名受人器重的厨子。一个初夏的午后,我走在去餐厅的路上,那天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客人,需要我亲自主厨。突然之间我的内衣变得冰凉湿漉,像一块膏药死死贴在后背。我知道被人盯上了,但并不慌乱,改变了路线,巧妙地利用商店的窗橱观察我的身后。一个黑衣男人一直在我身后不远的地方,我快他也快,我慢他也慢,如影相随。他中等个头,五官如同捏在软趴趴的湿面团上,但是他极其精准控制速度而又悄无声息的行走姿势令我印象深刻。最终,我摆脱了他。我没有回家,当然也没有再去餐厅,没有和任何人联系,在一个事先安排好的地方取了常备的应急背囊,坐车离开了纳梁。逃亡路线扑朔迷离,辗转了几个地方之后,我登上了去平畴的列车,直觉告诉我安全了。那种感觉就和那天的天气一样好。

火车在北方苍茫的大地上疾驰,经过白鹿镇的时候,我对面的那对老年夫妻下车了,一个年轻女人走过来,问她能否使用那个座位。没有理由拒绝。我继续看书,但余光还停留在她身上。她有一副漂亮的脸蛋,长发披肩,白色风衣,似乎因为没有等来我礼貌性的寒暄,于是有点手足无措的样子。我合上书,问道:“您是白鹿镇上车的吗?”“哦,不是。只是那边太吵”,她指指来的方向,“我在另一个车厢,旁边那位男士睡着了,呼噜声实在……”她捂着嘴让自己别笑出来,又突然意识到什么,收住笑容,指着座位小心地问:“可以吗?”

本来只是寒暄,可现在不继续说下去反倒显得我小气而古怪。“当然可以。刚才坐这的人是白鹿镇的,他们说这个站要关掉了。”“为什么呢?”她眼睛瞪得很大。“据说是本地居民越来越少,又不是旅游景点,上下站的乘客极少。”看来的确是这样,除了那对老夫妻,站台上再没有别的乘客。一个车站管理员孤伶伶地站得笔直,看着我们远去。

“那当地居民怎么办啊?”她皱起眉头,很可爱地噘起了嘴。

“总有办法。”我打开了话匣子,跟她说我所见过的偏僻地方,那些要死死抱住马脖子才能不被摔下来的路通往的山村。有个村庄落在山顶的一个凹窝里,四周都是原始森林。县政府拨款给每个村子送一台农耕机,村长带领全村汉子到乡政府去领这台机器,可他们知道不可能把它运回村子,十几条壮汉一路哭着回家。她拳头肘着脸颊,一会露出惊讶的表情,眼睛发亮,鼻翼鼓起,一会又眼睛眯起来,嘴唇微张,露出洁白的牙齿。

并非只是我在说。我发现,她的画面想像力特别强。我干巴巴机械地描述我去过的地方时,她很快就能抓住那里的特点。“是不是这样:……” 语言优美,画面感极强,几乎完美地准确,仿佛她也去过一样。当然,她总会添油加醋。例如,她这样说我去过的一个小镇:“那个镇子是不是有一条散落着马粪的碎石路,两旁是像鸭舌帽一样的屋檐的木头房子,家家门户大开,屋子里却黑黢黢的。一个目光呆滞的女人斜靠在门口,冲着你惨然一笑。是不是?”

我无法一一陈述我们的聊天内容,只是记得在列车窗前她那半透明的发梢,她忽而明亮忽而迷离的眼神,她尖尖的鼻子上细细的绒毛,和倏尔而来的天真的手势。如果时光能停留在那一刻,我情愿化作石头。

“不好意思”,她手抬到齐眉的位置,食指点点前方,“我去下洗手间。”

就在她离开的那一刻,我听到自己心里一记凌厉的金属撞击声,没有余响,直接变成深邃无底的静默,我浑身汗毛竖立,无数的细节向我涌来。这时一个男人从我身后走来,又朝前走去。是他,不用看脸就知道是他。要辨认一个人,走路的姿势比脸甚至眼睛都更为可靠,那是很多种细微差异构成的整体。他继续向前走,看来并没有发现我。根本不容考虑,我从行李架扯下背囊,迅速地朝相反的方向逃离,经过一两个车厢后,找准时机从卫生间的窗口跳下了列车。我被重重地摔在茂密草丛里,好一会才从晕眩中回过神来。虽然狼狈,但是我再一次干净利落地逃脱了。

半个月后,我在南方的一个城市落脚。确定安全了之后,我的心却安定不下来。那个在火车上邂逅、相谈甚欢的女人不时从脑海里冒出来。让我后悔不已的是,我根本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在哪里生活,从事什么职业,更不用说和她交换电话号码或其他通讯地址了。我们交谈了那么久,却没有交换一点点实用的信息。我甚至担心,她会不会被那个杀手盯上,成为他无辜的猎物,或者捕杀我的一块垫脚石?茫茫人海,要找她,比杀手找我更不容易吧。

这样差不多过了一年,一则有关白鹿镇站的消息被广为传播,远在数千里之外的我也看到了。几年来,该站日均上下站乘客已不足2人,运营商北铁公司早就计划将它关闭。但经调查发现,白鹿镇一个名叫李佳美的高中生每天乘坐这趟列车上学,北铁公司于是决定将关闭日期延迟到她高中毕业典礼后的一天,也就是今年的7月5日。这个故事使得关闭白鹿镇站成了一个温情脉脉的决定,感动了很多人。我意识到这是我找到她的唯一机会,当然,前提是她也试图找到我。找到一个人的最好办法,就是让他来找你。错过这个机会,我们的人生注定只能是四维空间里的两条随机生成的曲线,相交的概率可以忽略不计。我并非没有考虑到一种可能性,那就是那个杀手尾随她而来,甚至是逼迫她来。但我不想因此放弃这个机会,我决心试试运气。

最后一班列车将于6点抵达。白鹿镇的居民陆陆续续来到站台见证这最后的时刻。约有二三十人,几乎全是上了年纪的中年人和老年人,有的已经白发苍苍,唯一例外的是个学生模样的女孩,那应该就是李佳美吧。他们背向太阳,静默地看着铁路轨道伸向的远方,让我想到复活节岛上那些表情沉毅眺望大海的巨大石像。我认出了其中两位老人就是曾经坐在我对面的那对夫妻,便走上前去打招呼。他们有点迷惑,但很快就认出我来。老太太高兴地拉着我的手,以为我是要搭乘最后一趟列车离开,然后又伤心地说:“你是这个站的最后一个乘客。白鹿镇从此要被世界遗忘了。”他的丈夫默默地帮她擦拭眼角的泪水。

远方传来汽笛声,老人们变得更加肃穆。我站到他们的身后。她会来吗?我想象当列停稳、车门打开后,她是唯一走上站台的乘客。但也许,她只是在窗口张望?我是不是该走到每一个窗前探看?或许这一切都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没想到的是,每节车厢都涌出很多人,像一个巨大生物的鼓胀的肠子同时爆裂开很多口子,喷涌而出的汁液在站台上流淌。列车的广播传来低沉的声音:“本次列车是白鹿镇站的最后一趟列车,应广大乘客要求,将停留时间由5分钟延长至10分钟。请各位需要拍照留念的乘客抓紧时间。”站台上竟然挤满了人,很多都是年轻人,他们兴高采烈,摆出各种姿势自拍、互拍,站台上人头攒动,人声鼎沸。就算她在其中,我也没法看到。

这时,一阵战栗从我的后颈向四肢和头部扩散。是的,它又来了,我那沉睡多日的危机直觉。我的感觉能力变得极度敏锐,我所看到听到的都被放大,时间似乎也变慢了,使我能一帧一帧地查看那些镜头。我看到一对恋人在自拍的间隙亲吻,一个孩子张皇失措地紧紧抓住母亲的衣角,一个年轻女子皱着眉头翻看她的照片,一个搂着女友的男子在偷偷窥视另一个女人,一个老人愕然看着拥挤的人群……我看到了她。她明显成熟了,既没变胖也没变瘦,但却多了一种特别的气质,不再显得娇憨,甚至是有些冷峻。依旧一袭风衣,高跟鞋,在人群中努力伸长脖子张望。她在找我,但如果我不主动现身,那只是徒劳。列车广播再次响起:“列车将在两分钟后开动,请乘客们抓紧时间回到您的座位。”但理会的人不多。我继续快速地翻看,没有看到那个杀手,但他也许躲在火车上,在黑暗中擦拭死神的镰刀。管不了那么多了,我拨开人群朝她走去,而她也看到了我,毫不犹豫地向我走来。“列车将在一分钟后开动,请乘客们立即返回车厢,请乘客们立即返回车厢!”此时人群已经在向着列车的方向涌动,场面开始有些混乱,有人踉踉跄跄,有人低吼“别挤”,人群变得像一锅搅乱了的面条。我们在人流的裹挟、冲击之下,好不容易走到了一块。

我们拥抱?哦,不。我愚蠢地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她什么也没说,用一种似乎是怜爱又像是同情的眼神看着我,将锋利的刀刃刺入了我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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