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位酒友王先生,喝多了以后走起路来忽左忽右,据他说,他喝醉以后看原本笔直的马路是弯曲的,成s状,为了防止摔倒,尽量沿路的中间走,所以在别人看来他走路忽左忽右,可他自己却以为一直走在路的中间。
还有一位好友冯先生,走起路来一会高抬腿,一会弓着腰。据他说,他喝醉以后看原本平坦的马路是起伏不平的,所以他一会爬坡一会下坡。有时候离家远点走累了心里烦,掏出手机投诉市政工程,要让市长亲自接电话接受他的批评。奇怪的是,每次都打114,我问他你咋不打110呢,这哥们说“咱酒醉心不迷”。
还有一位好友丁先生,喝多了分不清白天黑夜,谁要是碰巧和他夜宵喝上一杯,那算是走不掉了,饭馆老板要是来劝劝“哥几个,天晚了,等身吧?”,丁先生会很不高兴,用手一指漆黑的夜晚“这天还大亮呢,晚什么?!”。丁夫人告诫他晚上喝酒要注意,看见天还亮着就是自己喝多了。可问题是丁先生总是以为这天还大亮着呢,才开始喝怎么会喝多呢。后来冯先生帮丁夫人想了个办法,丁先生晚上要出去喝酒,就逼着他在脖子上挂个墨镜,喝得差不多了让人给他戴上。
一场酒喝下来,到了丁先生抬头对着满天星斗高呼“好大的太阳”时,知己好友就起身把眼镜给他挂起来,果真是酒醉心不迷,丁先生戴上墨镜就清醒了“天都黑了,回家回家”,可大晚上的带个墨镜也看不见路,有时候冯先生就得送丁先生回去,且看夜半街头,冯先生小心翼翼的扶着丁先生在马路上走,提醒着丁先生脚下注意“上坡了上坡了,抬腿抬腿,哎哎,下坡了下坡了,弯腰弯腰”,这还不热闹,还有王先生在身后关心着呢“你俩倒是走路中间啊!”
酒酣之时,各种奇葩皆有,哪怕平时再严谨的人,多灌几杯,也是性情尽显。有人醉了看谁都可亲,有人醉了看谁都可憎,有人遇人送钱,有人逢人讨债,有人哭,有人笑,有唱歌的有唱戏的,有要跳舞的有要跳河的……
醉态种种五花八门,酒里乾坤煞是热闹。如果必须用最简明的一句话来概括,我想起那一句:往往醉后、最见性情。
这八个字是从傅二石先生那里听来的。据他说,外行看抱石先生的画,分辨高低的最简单办法是看落款,有“往往醉后”这个章的,即是抱石先生得意的作品。大师嗜酒,每每醉后挥毫,醒后观之惊喜连连,由此刻了这个往往醉后的章,只有在自己十分满意的作品中,才舍得用此章,并留下这句“往往醉后,最见性情”。由此我学个乖,遇到抱石先生的画,就看有没有这个章,有的咱就使劲的叫好,没有的就做迟疑状略一沉吟“似有不足”,总能在行家面前暂且遮丑。
抱石先生的往往醉后,前人亦有印证。如王羲之的兰亭序,也是醉后方得。据说王羲之当时乘着酒兴用鼠须笔,在蚕纸上下了二十八行三百二十四字,醒后观之连声赞叹,拿着自己写的字佩服的不行,就差对着镜子给自己磕头了。王羲之后来几次重写,都无复当时神韵,叹曰“此神助尔,何吾能力致”,羲之所言的神是哪位尊者呢,无他,酒也!酒徒以为,这“天下第一行书”若落个款,羲之与酒,也甚贴切。
王羲之把兰亭序视为珍宝传家,要世世代代的传承下去,可传到第七代王法极手里时,这位却在湖州永欣寺出家当了和尚,法名智永。智永和尚无后,就把兰亭序交给了徒弟辩才,而辩才在绍兴云门寺里把宝贝给丢了。传说是被御史萧翼骗去的,不管怎么丢的,总之就到了李世民手上,后来也给他陪了葬。
如今能看到的都是摹本,虞世南、褚遂良、冯承素这三位是唐摹本,有证据说是太宗让这三位比着真迹摹写的。其中冯承素用的是勾填法,先描边画框,然后填墨。貌似冯先生不是写,而是画,力求逼真,算是手工复制了一份,因此最为接近真迹,被称为“神龙本”。唐以后的摹本作者肯定都没见过真迹,所以后世的摹本是摹本的摹本。据说好的摹本不让真迹,内行讲起来头头是道。可惜我是外行,就像不耐烦看翻拍电影,一听是摹本,本能的就有种批判的精神头,谁叫咱是外行呢。
虽是外行,偶尔也附庸风雅,可年轻时候对书法却着实欣赏不来,不会欣赏。好比自己不识字,却想读一本书,别人都说好,自己却不会看,既着急又痛苦。有人说,你要想看得懂书法,必须要学着写,真草隶篆勤学苦练,三年下来就看得懂兰亭序的妙处,五年下来就知道苏黄米蔡的高明。对此观点,小庙至今不以为然。
如果这观点成立,那么书法艺术其实是书法家艺术!感觉这意思就像在说,要读书就得学写作。而事实上我只是渴望阅读,学会识字就足够了。我只是个平头百姓,没时间也没兴趣练习,更不想也不可能成为艺术家,我所希望的只是学会欣赏,但悲催的是,假如我现在还是一个孩子,每当我对某个艺术形式感兴趣时,老师却总让我从基本功练起。我只是感受到了它的美,你却推着我去掌握。
这个世界大的很,哪能啥都学一遍呢。学书法的才能看的懂书法,学音乐的才能听懂音乐,那样的世界岂不太无趣。总以为学会欣赏艺术,比掌握艺术技巧更重要,也更有普世价值。可现在好像学技巧容易,学欣赏很难。城市里各种培训林立,没找见一个赏析班。所以不练书法的看书法,多数只能通过标价来估摸价值。一幅作品好不好,那要看它值多少钱。这是普遍心理,很多酒友也是如此,没功夫去探究酒为何物,只能简单的以价格来衡量品质高低,价格高的就是好的。所以酒商们就抓住这个心理,使劲往高处卖,原本很简单的事弄得越来越复杂,越来越神秘。
而如今高端酒不好卖了,酒商都在嗟叹反腐的原因。作为老百姓,我觉得腐败是丑恶的魔鬼,反腐是天大的好事。而反腐造成高端酒低迷,则说明高端酒原本就是腐败的寄生虫。其实倒也未必全因反腐,酒价像房价,一直往上走,高到一定时候,崩溃只是时间的问题,因此反腐也只是导火索。越聊越远了,还说书法吧。
书法虽好,却不得其门而入,耿耿于怀多年。贴(此处应读去声)没少买,就是不会看,快雪时晴贴、中秋帖、伯远帖、自叙帖、上阳台贴等等等等,这些起码造型挺顺溜,拿在手上也能端详端详。可万一不小心翻到苏东坡江上贴、寒食帖,立即就郁闷了,歪歪扭扭难看至极,到底好在哪呢?着急又痛苦!
小城有位梁先生,嗜酒爱书法。一次逛小城黉学,遇见梁先生溜腿,聊起来照壁上“宫墙万仞”四个字。但凡有孔庙,正门前都有这一面照壁,上书“宫墙万仞”,直到当地出了状元,才能把这堵墙打掉,让状元从正门进去礼拜至圣先师。看一个地方的孔庙有没有这面墙,就知道当地有没有出过状元。
皖北小城没出过状元,所以这宫墙万仞至今屹立不倒。梁先生指着照壁侃侃而谈,由典故聊到书法,从而聊到写,聊到练,聊到观。前面的大半部分我没听进去,后面这个“观”却留了意,原来欣赏书法是有窍门的。按照梁先生教诲,观贴要“视线移动“,以眼作笔,随着贴里的字一笔一笔的走,想象作者正在写,你在身后观。这让我想起来一部星爷的电影《唐伯虎点秋香》,印象最深的镜头是华府给唐寅写卖身契,画面上笔在纸上走,赏心悦目。
是日晚,粉墙上挂起神龙本,三杯酒后,细细观之。以眼作笔,心随笔动,两遍看下来,醉眼惺忪,呼呼睡去,第一次赏贴完败。性本愚钝啊,奈何!
赏贴虽失败,但治了我的失眠症,早睡早起,神清气朗。自此每晚以贴下酒,观上几遍,心如禅定,酣然入睡,妙不可言。如此月余以后,神龙贴已了然于胸,闭上眼也能走上几遍,渐渐感觉出那个味道来,每到妙处喜不自胜,不觉又是几杯下肚,甚至也有想写上几笔的冲动,然而失眠症从此却更严重了,叹书法耐药性不强。
这个观贴之法酒友也可小试,遇到喜欢的贴,读的熟了有趣的很。如在秋日午后,几杯老酒下肚,或河边或草地仰躺,看晴空万里,以心为笔,蓝天白云上挥毫泼墨,甚是陶冶。最妙的是,别人只见你醉眼观天笑逐颜开,哪曾想咱平头百姓正在装十三呢,咱装给自己看。
不过有些贴却不适合酒后细读,如颜真卿《祭侄稿》满纸悲愤,真真让人摧肝裂胆。天下第二行书,绝非浪得虚名。如果心里有点不快,或是受了点委屈时,读此贴入了味,霎时间义愤填赝,忍不住就要拍案而起;也或者读的心死神伤万念俱灰,止不住涕泪四流痛不欲生。总之酒徒慎入,切记切记。
梁先生的教诲,小庙受益匪浅。往往醉后百无聊赖,随手挂个帖,就是半日悠闲,或一枕好梦。虽受教于梁先生,可梁先生本人醉后却不观贴,他有自己的乐子。与梁先生喝酒,他总要找个话茬把得意的手段勾出来,婉转迂回的提醒你请他一展雄姿,若是你不搭腔,逼急了他强加于人:“我给你耍套醉八仙”。这句多是盛宴结语,但得此句出,“端杯手”“踉跄步”摇摇摆摆已然走起。
醉八仙即是醉拳,梁先生少年时候得遇高人,学得此拳,算是生平最得意的一件事,往往醉后喜欢显摆,乐此不疲。醉八仙招式多是跌扑滚翻,与地躺拳很相近,只见梁先生或蹲或躺,翻来覆去,间或小憩做一番详解,生怕观者看不出妙处,一套拳总要半个钟点才能偃旗息鼓,拳打的好坏且放一边,可惜腌臜了一身干净衣裳。如是酒喝的刚好,练完出身汗,再去澡堂子泡上一个下午,顺带洗洗衣裳,这一天算是酣畅了。但偶尔贪杯过了量,打起拳来形醉意也醉,摸爬滚打看上去就像翻滚挣扎,间或呕声连连,才施几招就势睡去也是常有之态。
有行家看梁先生醉拳,点评说是花架子,意思是中看不中用。传统武术中拳法只是练法,与实战无关,击技都有各自的打法,例如这醉八仙,不管怎么练套路,练得再娴熟,只要不学打法,与人争斗也是挨打的面大。传统击技博大精神,小庙不敢妄谈。只能说如今提倡的体育武术,与传统武术相去甚远,可以说是风马牛不相及。
李连杰有个电影叫《精武英雄》,其中有段对话言简意赅的说明两者的区别,大概意思是,陈真认为最高境界就是最快的击倒对手,而船越文夫却说最高境界是提高自身的潜能到极致。听起来船越文夫很高明,简洁阐明体育武术的精神,并有拔高到哲学的意思,而事实上陈真却更真实,那才是传统武术的精髓。武术是击技不是体育,完全以击倒对手为终极目的,没有任何的附加条件。梁先生操练醉八仙,口中讲解的都是这一脚要踢在下阴,那一拳要打在咽喉,招招都是以命相搏,如是按体育武术的要求来说可都是下三滥的手段啊,要是再上升到武德之类的高度,练这醉八仙真是罪过啊罪过,也可能梁先生少年时遇人不淑,学的都是腥挂吧。
春草暮兮秋风惊,秋风罢兮春草生。绮罗毕兮池馆尽,琴瑟灭兮丘垄平。时代发展了一切,也湮没了一切。历史可以随意打扮,文化可以任意阉割,传统的那点东西,从里到外都换了模样。不费劲翻翻故纸堆,很难再看到本来面目。
本来面目其实并不难找,但找到的本来面目却未必好看。就像你倒杯原酒给酒徒,他不一定喜欢,他觉得不好喝,因为与个体经验迥异,夜路走惯了,忽然来到大白天,反而两眼漆黑。其实就让他在夜路上走,也是快乐的一生,非得把事搞明白,也不见得就愉快了。
有位酒友姜先生学佛,每喝到微醉他就离了席,不远处找把椅子款款而坐,双目微闭,喃喃自语念起经来。人家并不是心血来潮装高人,多少年都是如此,大家也都见怪不怪。可一次酒宴很不巧,碰到个爱较真的夏先生。
这位夏先生强闻博记,往往醉后好为人师,看见姜先生离席念起经来,他也走了过去听了听。约莫两三分钟,夏先生一拍姜先生的肩膀,大声说:你念错了。不仅是姜先生,同桌酒友都惊住了,这念了多少年的经怎么可能念错呢。不服,莫说姜先生,连旁观者都不服。
夏先生真不是哗众取宠,人家有道行,仔细解说了一番。这姜先生反复念叨的是《心经》里的咒语,“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总计十四个字,按照姜先生的读法是“jiē dì jiē dì ……”,夏先生纠正正确的读法是“gai dai gai dai…..”。不仅纠正读音,夏先生还说明了出处。原来这心经传入时正是盛唐时期,梵文咒语用了当时的官方语言音译记录,而当时官方语言却不是如今的普通话,所以不能按照现在的普通话来读。当时的普通话是什么样子呢,与如今江浙一带的地方话接近。例如揭这个字,与街是同音字,在江浙口音里“上街”读成“shang gai”,所以在咒语中揭就不能读jie而是要读gai。
夏先生由此展开,从语言到地域,从民族到文化,侃侃而谈。往往醉后,最见性情啊,夏先生酒后好为人师,而姜先生在一旁却是羞愧难当。姜先生只是个生意人,虽是学佛却没有师承,逢山便拜遇庙烧香,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弄了本书就看上了,没人指点自然学的不精,当然他也从没找人请教过。
可就念错又能如何呢,只要佛祖心中留,酒肉都能穿肠过,何况咒语读音。夏先生不厚道,直接打了人家脸。真以为朝闻道夕死可矣呢,那可不一定啊。夏先生酒后痛快一会嘴,姜先生醒来羞愧半辈子。何苦来?!夜路走惯了,也是快乐的旅程,一辈子匆匆就过去了,优哉游哉。
人生识字忧患始,难得糊涂最高明。
多么痛的领悟!善哉善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