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樱最近总是做着同一个梦。
她梦见自己行走在无边无尽的小巷里,不明来处,不知去向。漫天的烟雨中,小巷的轮廓变得模糊起来,她没有带伞,细密的雨丝润湿了她的头发。应该停下的,她想,不能再走下去了,你看,都下雨了。
“不行,你只能走下去。齐樱,你明白的,你没有选择。”
是谁,是谁在她耳边说话。齐樱努力想回头看清说话的人,却不由自己的继续往前走,只听见那个声音在身后说:“去吧,齐樱,去吧。”
醒过来的时候,窗外是同样的细雨朦胧,看不清天与地,院中种植的竹子却愈发显得青翠欲滴。齐樱一时有些怔忪,不知道这是仍在梦中还是已经回到了现实。
“小姐,你起了吗?”门外响起丫鬟小鱼的声音,让她清醒过来。
“我起了,进来吧。”坐在镜子前任小鱼梳着自己的一头秀发,齐樱看着镜子里年轻娇美的容颜,无端的又想起了那个梦。自己好像经历过那样类似的场景吧,和一群女孩子一起,穿着蓝袄黑裙,撑着一把油纸伞,路过那样一条条长长的窄窄的小巷,小巷的尽头,是她们的学堂。
那个时候的齐樱,是江苏省立第一师范学校的学生齐樱,不是现在这个待在家里备嫁的齐家二小姐齐樱。
是有过不甘的吧。受过新思潮的教育,自然也向往自由自在的生活,所以在知道自己的未来已经被人安排好之后,也曾经去找父亲评理,试图改变父亲的心意。然而,一向疼她的父亲,那一刻竟让她觉得冷漠的可怕。
父亲的书房是齐家孩子最怕的地方。房间太过空旷,好像每说一句话都会产生回音,院子中央种着一棵大大的梧桐树,遮天蔽日,全家上下,包括最年长的下人都不知道这棵树是何年何月由何人种下的,繁茂的枝叶和下垂的屋檐,挡住了书房的大部分光线,不由的就让人心生恐惧。可是齐樱不怕这里,从小她就被抱在父亲的膝头,坐在书房那张红木书桌前认字。家里事务繁杂,父亲教她认字的时间有限,所以小时候的齐樱每天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去书房找父亲。
可是当齐樱跪在书房的地上,求父亲不要定下婚约时,父亲口中吐出的话语,和着周围无边的黑暗,铺天盖地向她袭来,让她浑身发抖。她还记得父亲当时是这样说的:“你既然生做我齐家的儿女,享受了齐家提供给你的富贵闲适,就有责任为齐家后来的人维持这样的现状。”
“但是父亲,难道齐家的富贵安适只能用齐家女儿的幸福去交换吗?父亲,您知不知道这样做是在卖女儿啊!”
“卖女儿?”父亲坐在书房的最深处,窗外透进来的光线打在书桌上,显得父亲的脸讳深莫测。“齐樱你要明白,人活在这个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可以白白得来的,你现在享受到的这些,都是用你姑姑姑奶奶们的幸福换来的。你姑姑姑奶奶们现在享受的那些,也是她们的哥哥弟弟换来的。齐家的儿女,从来都不是个体,从来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
“齐家从来没有‘卖女儿’这个说法,这是一种交换,当然,也可以说是卖女儿吧。但是齐樱你要明白,现今的这个世道,能够卖了你换得一家温饱,说明你还是有价值的。更多的人,是一个女儿接一个女儿的卖,却连一口饭都换不来。你也是读过书的人,史书上面也记载过这样的事,回去好好想想吧。不想嫁也行,齐家也不止你一个小姐,不过后果你可要考虑清楚。”
从书房出来的路上,齐樱手脚无力,好几次险些摔倒,幸亏小鱼眼疾手快扶住了。父亲的那番话,冷酷而无情,好似一颗颗石子砸在她的心上,让她看清了这生活了十六年的被称为“家”的地方的真实面目。她原来一直以为琴瑟和鸣的父亲母亲竟然是因为联姻,姑父姑姑是这样,大哥大嫂也是这样,就连自己,恐怕也是这样。
齐樱很想否定父亲的话,可是理智告诉她这都是真的。蒙在真相上的纸一旦被揭开,就只剩血淋淋的现实。齐樱跟她的妹妹们不一样,她生来就惯以最坏的角度去看待问题揣测人心,在这点上她最像父亲,所以父亲也就最疼她,连大哥都比不过。真相愈骇人,齐樱就愈相信。
齐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三天,拒绝任何人来访,连自己的母亲也拒之门外,只有小鱼能见上一面。齐樱用了三天的时间来确定自己的心意,再一次走进父亲的书房。
“你来见我,说明你想好了。”
“是的,父亲,我想好了。”
“那你说说吧,把自己关在房里三天不言不语,你到底想通了什么。”
“您说得对,人接受了什么东西,就得付出什么代价。我受到齐家的庇佑,没有流落街头朝不保夕,就应该做些什么来保证以后齐家的子弟也不会流落街头。我想了三天我能做什么,发现我竟然什么都不能做,除了家族联姻。既然如此,那我也就只能选择走这样一条路,去偿还我应该付出的代价。况且,不嫁就只能离开齐家,离了齐家我还能干什么呢。”
“想通就好。靳家同齐家是世交,靳伯伯靳伯母你也见过,婚期你也不用急,靳简现在还在国外,而且靳家也说了你现在年纪尚小,等你把书读完。我早早跟你挑明是想让你做个心理准备,免得到时候闹得家里天翻地覆的,既然你想通了就回去吧,什么都不必再想,好好念书。”
“是,父亲。”齐樱躬身离开书房。在书房门口,齐樱问了最后一个问题:“父亲,如果有选择,你会坚持让我嫁过去吗?”
书房里安静极了,除了自己的呼吸声齐樱听不到其他的声音。这让齐樱产生了一种错觉,父亲根本没在书房,但是齐樱知道,父亲在,而且在很认真的思考她提出的问题。
“樱樱,如果可以,我宁愿你远离齐家,做你喜欢做的事情。你明白吗?”良久过后,父亲的声音从书房深处传来,飘飘渺渺的,不似他一贯坚定有力的腔调。
齐樱眼睛一酸。“樱樱”是她的小名,小时候父亲常常对她说“我的樱樱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小姑娘”,然而在她八岁之后,再也没听见父亲这么叫过她。
“我明白的父亲,是现今的世道,让我除了这条路外找不到第二种方法报答齐家。”
之后的日子齐樱照常上学放学,仿佛那一场和父亲的对话从来没发生过,她也从来没有闭门三天让家里寝食难安。不过确确实实有一些东西改变了,齐樱的心意定下来了,靳齐两家的来往也密切很多,宛然已是亲家的架势。
齐樱在学校里的同学,有跟她一样是大家千金的,也有平民家里娇养的小女儿。当时变革之风日盛,学校里很多男同学都会聚在一起高谈阔论。跟很多情窦初开的女儿家一样,她的朋友们也会私底下议论那些在男同学里面长得最儒雅、学识最丰富的那一个,她从来都是淡淡一笑,绝不参与。她一直都记得有一次同父亲去茶楼喝茶,一楼有学生聚会,指责当今政府外交软弱毫无作为,父亲听了只冷冷哼了一声,说“空谈误国,实干兴邦”。这句话让她记忆尤深,她也很好奇,这群人除了高谈阔论还会做什么,结果是什么都不会做,她也就渐渐的看不起这群人了。
年岁大了,心也就大了,她身边的女伴们不再满足私底下偷偷的谈论。那时候“自由恋爱”的论调刚刚兴起,她们也赶了一回潮流,胆子大的直接拦住男子表白心意,胆子小的偷偷写信,趁着早上还无人在学校的时候放在心仪之人的桌子上。江南水乡的女儿,柔的像水一样,也有水一样的毅力,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苏州不比北边,身在南方又毗邻上海,思想开放很多,纵使有家长知道,也不过当做是小儿女的游戏之作一笑了之。
长辈认为是游戏之作,但在她们看来,却是对自己幸福的大胆追求,半点不掺假的。她们也鼓励齐樱勇敢一点摆脱家族的束缚,齐樱每次都是笑着拒绝了,她们还嘟囔着齐樱胆子小。齐樱不是胆子小,父亲从小教她诚信立人,既然她答应了家里面,就应该好好遵守这个约定。不过这个原因,她也没跟女伴们说明,有时候观念上的东西一旦有了偏差就很难被认同,她也不想用自己的观念去说服她的女伴。
虽然她不能追求自己的幸福,但是看着多一个人能够跟随自己的心也是好的。
在家里接到女伴电话的时候,齐樱还有些诧异,不过一听到暗号她就懂了。回房换了件衣服,略打扮了下,转身去母亲那里说明出门原因。
“方家小姐要你陪她去买书?”
“对的母亲,我和她前几天就约好的,她刚刚打电话来催我了。”
“既然是方家小姐那你就去吧,让车夫老陈送你去。除了书局哪儿都别乱走,你父亲说现在北边越来越乱了,虽然这边看起来平静但是也不能大意,你要早去早回。”
“好的母亲,我会早点回来的。我先出去了。”
去方府的路上,齐樱看见路边尽是一群群小乞儿,面黄肌瘦衣着褴褛双眼无神,唯一能够引起他们注意的只有过路行人停顿的脚步。每当有人扔下一枚钱或者一个包子馒头的时候,他们群起抢夺这些钱财食物的时候,才能证明他们还是活着的。
齐樱听到悲天悯人的车夫在叹气,这口气,从齐府一直叹到方府。
“陈叔,你先回去吧,我待会儿坐方家的车回去。”
“可是小姐,”老陈很犹豫,“临走之前夫人嘱咐过我要把你平安带回家的,我现在回去了要是您出了点事我可担待不起呀。”
“怎么会呢,苏州这么太平不会那么容易就出事得,再说还有方家呢。母亲要是问起来就说是我坚持要你回去的,母亲知道我的脾气,不会责怪你的。”
好不容易劝走了车夫,齐樱心里松了一口气。她这回出来可不是为了什么买书的,而是为了方家大小姐和她的情人作掩护的,要是有人跟着还真不行。有了齐樱做借口,方家夫人很爽快的就让方小姐出了门,两人坐车到了街上,巧言劝走了司机,连忙赶到之前约好的茶楼。男方已经在包间等候了许久,齐樱很有眼色的没有跟上去,就在大堂点了一壶龙井。
从齐樱的位置望出去,正好可以看见街对面的一群小乞儿,与来时路上的乞儿一样的衣衫褴褛,可怜巴巴的望着过路的行人,个子却更小些。
齐樱想到大哥家的孩子,粉雕玉琢,千恩万宠。不仅有疼他的大哥大嫂,就连平日里不言苟笑的父亲,面对撒着娇的孩子也没有办法,被全家人放在心上呵护着,生怕摔着碰着,冻着饿着。再看着眼前的这几个乞儿,心里突然就难受起来。
抬手招来小二,要了店里才刚出炉的八宝糕,特意嘱咐他们切细碎一点。端着切好的八宝糕走到乞儿面前,刚刚放下食物就遭到哄抢,连齐樱都被推得一踉跄。
“哎呀。”
“小心。”齐樱不设防差点摔倒,幸好有过路的好心人扶了一把。齐樱感激的对那人笑了笑,来不及道谢,连忙招呼这些孩子:“不要急,八宝糕是按照人数买的,你们每个人都有的。”
“为什么不给他们钱呢?”齐樱听到身后有人问她,她回头看,是一个年轻男子,正是刚才出手相助的好心人。皮衣长裤马靴,不同于平时经常见到的男学生的装扮,另有一种器宇轩昂。“给钱是最简单的方式,给完就走,他们可以拿钱去买自己喜欢的食物,或者是可以御寒蔽体的衣物,为什么要给食物呢?”对方继续问。
对方的问题来的有些咄咄逼人,让齐樱愣住了。在这之前,她并没有想到会被人问这样的问题,况且在大街上被陌生人搭话,这种情况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遇到,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齐樱思考了半晌,勉强镇定下来回答了对方的问题:“他们都还是一群孩子,身上得了钱,小孩子的会被大孩子抢,大孩子会比更大的孩子抢,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与其给他们钱反害的他们遭祸,不如我直接给食物,好歹我能看着他们吃饱。”
“可是食物有吃完的时候,这顿吃完了难道下顿你还能来吗?”
“那也是没有法子的事了。”齐樱有些难过的垂下头,“我也是靠家族庇佑活下去的人,没有能力给他们更多,只能顾一时算一时了。”
“要让他们活下去,说起来也不算难,首先得让他们掌握一定的生存技能,有一技傍身,其次要有个地方能让他们靠这一技之长吃饭,所以对他们来说最好的解决方法应该开办技能学校兴办工厂。靠别人施舍终究限制颇多,靠自己才是长久之计。”
“你是说实业救国?”齐樱觉得有些意外,“实业救国”这个词她还是从父亲嘴里面听到的,同龄人对这个不屑一顾,说是治标不治本,要求改换国制实行变革。但是她本人对此持保留意见,变革当然好,却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成的事,难道在变革成功之前,这些人就只能看着他们饿死半点办法都没有吗?此刻听到对方说兴办工厂,齐樱颇觉意外。
“小姐你误会了。”对方对此却微微一笑,“我只是说兴办工厂,跟救国可没有半点关系,只是同小姐一样,能救一时算一时,能救一个算一个罢了。”
齐樱也反应过来刚才的问话太过唐突,有些不好意思。这个人的想法很特别,跟她平时所接触到的都不一样,跟学校老师同学的不一样,跟父亲的也不一样, 有心再跟这个人谈下去。这时方家小姐从茶楼出来,可能是没在大堂看见她,正在外面四处张望找她只好赶在方家小姐发现她之前赶紧告辞。要是被那个小妞看见她和一个陌生男子在大街上交谈,估计第二天全校都知道了。
“先生,我先告辞了,谢谢您当时出手相助。”
目送齐樱急匆匆的过了马路,挽过对面女孩子的手离开,男子有些玩味的勾起了嘴角。倒是个有想法的女孩子。
身边一直跟着的仆从凑上来,“少爷您决定要回去了吗?老爷和夫人在家里都等急了,您也真是的,回国之后不第一时间回家非要先来逛逛苏州城。照我说,这苏州城有什么逛的,看来看去还不就是房子和人。”
“好了好了,我这就回去,康富你怎么越来越啰嗦了,我记得我出国之前你不这样的。”
“嘿嘿,人总是会变的嘛,少爷您出国之前也不这样的。既然少爷说我啰嗦,那我就在啰嗦一句,少爷知道刚才跟你聊天的女孩子是谁吗?”
“谁?”男子漫不经心的问道。
“齐家的二小姐齐樱!”
“齐樱?你怎么知道?”男子怀疑的看了仆从一眼。
“这两年老爷和夫人往齐家走的勤,我也经常跟过去,远远的瞧见过几次。眼看着就要成自家的少奶奶了,少爷您在国外,就只能小的帮您多留意留意了。”
男子正是靳家出国留学的少爷靳简,也就是齐樱的未婚夫。本来靳简这人是反对这场婚姻的,在他看来,现在是新时期了,儿女的婚事应该由儿女自己决定,哪里还兴长辈订婚。虽说家里定下的齐家二小姐,他从前也见过,可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那时候的齐家二小姐就是个小姑娘。靳简人在国外,面对靳家二老的来信他只一个置之不理,直到前几天他大哥远渡重洋亲自去请他,他才不甘不愿的回来。
其实他也有些好奇,记忆中那个扎着两个小辫子满身是傲气的小姑娘怎么会甘愿接受这样一场家族安排的婚姻,没成想,才回来第一天就见到了人。开始他只是有些好奇,一个年轻的女孩子,端着食物走向乞儿是为什么?路过的人,要么就是当没看见直接走开,要么扔下几个零钱匆匆离去,她为什么要选择这么做?原本只是路过,因为好奇心而跟上去,看到她差点跌倒忍不住帮了一把,然后便攀谈起来。原来,她就是齐家的那个小姑娘,明明记忆中还是个扎着小辫子跟在齐老爷身边的小人儿,现在竟然已经出落的如此窈窕。
“啰嗦。”靳简头也不回得离开,康富却觉得自己少爷的背影变得轻快了许多。
回到家后的齐樱脑海中挥之不去的都是街上偶遇的那个男子的身影,总觉得这样的人实在是第一次见。苏州水乡的人,男子或女子,总是吴侬软语低眉浅笑的,那个人的言谈举止却自有一股潇洒利落,然而又不失文质彬彬。与他一比,身边的男同学仿佛都成了俗物,就连全校女生的梦中情人,那个总是一袭长袍温文儒雅的老师,也凭空生出几分迂腐气来。
第二天齐樱收拾齐整正准备去上学,还没踏出房门就被母亲身边的姆妈请去了上房。然后就听到母亲告诉她婚期已经定下来了,就在月底,所以从现在开始她就要待在家里安心备嫁了。
“时间有点急,不过这是最近三个月最好的日子了,过了这个时日就要等到七月了。靳家的老太爷据说有点不好,要是不抓点紧怕是又要拖三年了。”
“但是,但是我还要上学的呀。”齐樱有些急。
“学校那边已经请过假了,等婚礼过后靳家应该会同意你继续回去上课的。樱儿,这是你亲口答应你父亲,难道你忘了?”
“不敢忘。”一提到父亲齐樱就只能垂下头,“那母亲我先回房了。”
“嗯,去吧。对了,靳家的少爷昨天回来了,靳家那边的意思是过两天会过来一趟,总要让你们两个见上一面,现在是民国了,不时兴过去那种习俗了。”
“嗯。”齐樱脸色没变,齐夫人也不知道她听没听懂话里的意思。
四月从开头起就是连绵的细雨,稀稀沥沥的,靳家来访那天也是同样的烟雨朦胧,跟齐樱梦里的一样。一大早母亲就坐在齐樱房里盯着她梳洗,一会儿觉得胭脂扫淡了衬得齐樱没气色,一会儿觉得首饰的款式太老气,一会儿又觉得齐樱的衣服太素净不够喜庆。齐樱前一天大晚上才睡着,今天一大早就被这样折腾,头都晕了,还好大嫂带着小侄子过来的及时,让母亲一时顾及不到她,她才歇了两口气。
齐家人丁兴旺,自齐樱而下有五个妹妹一个弟弟,远在北平求学的齐家小少爷为了姐姐的婚礼也特地赶回来。靳家这次过来的人也不少,两家人挨挨挤挤坐了两大桌,加上丫环婆子,乌压压的站了一屋子人。
齐樱坐在女客这桌,左边是靳家大少奶奶,右边是靳夫人。靳齐两家是世交,齐樱在还是总角之时就见过靳夫人,更别提这两年靳齐两家来往甚繁,往往齐樱下课之后去母亲那里请安都能见到靳夫人和自家母亲喝茶聊天,靳家人里面最熟悉齐樱的就是靳夫人了。不过靳家其他的人就不像靳夫人那样有这么多机会见到齐樱了,现在这么近距离的观察,一个个都目光灼灼的。齐樱被看的有些尴尬,无奈何自家姐妹都坐的远,躲也没地躲,只能强自微笑着。
“齐樱姐姐,我叫靳玉,在家排行老五,你叫我小五好了。”靳玉约莫比齐樱小了两岁,穿着当下时兴的衣衫,明眸善睐,笑意盈盈,说不出的青春活泼。
齐樱不爱交际,靳家人她也只认识靳夫人,对于这位靳五小姐,她却觉得有点眼熟。
“齐樱姐姐觉得我很眼熟对不对?”靳玉继续笑,“我跟姐姐可是一个学校的哦,我见过姐姐好多次,可惜姐姐都和你的同学在一起,我又不好贸然上前,就只能躲在远处瞧瞧的看咯。”
齐樱也有些失笑。她想起来了,确实有好几次发现一个女学生打扮的人在偷偷跟着她们,待要派人上前询问,那学生又连忙跑开了。一开始大家没放在心上,后来几个胆子小的女伴被吓到了,那段时间家里都安排了人护送她们上下学。搞半天,原来这事儿是靳家五小姐做的。
“哎呀我也不想的嘛,我本来想直接上去叫嫂嫂的,可母亲说太唐突了,怕惹你生气,叫我别冲动。”
齐樱笑了笑,有些感动靳夫人的体贴。这场婚姻本不是她本心,不过是为了齐家,因此齐家并没有大肆宣扬,知晓之人也不过是平日里交往频繁家境相当的几个女伴。若是靳玉在学校的时候真冲上前去叫嫂子……
“齐小姐请不要介意,小五平时就有些大大咧咧的,说话做事的时候有些考虑不周到的,齐小姐要千万见谅,别跟她一般计较。”靳家大少奶奶体态丰盈,眉目温柔,说话时给人如沐春风之感。她将怀里白白嫩嫩的小团子换了个姿势抱着,继续对齐樱说:“家里人都习惯了,她哥哥们又宠她,也就由着她去了。不过小五心不坏的,如果齐小姐觉得她冒犯了您,您就不理她,她会自己反省错误来跟您道歉的。”
齐樱有些不好意思,从刚才靳玉说话到现在,她一直一言不发,难怪靳家少奶奶会误会她生气了。“不是这样的,我很喜欢五小姐这样的性子,我的妹妹里没有一个是这样子的,我也很想有一个这样性子的妹妹。我比您要小,您直接叫我齐樱就行了。”
靳家少奶奶是个十分会说话的人,齐樱一边逗弄着小糯米团子,一边跟靳家少奶奶说话。冷不防袖子被人扯了扯,她转头,是靳玉。靳玉不知什么时候溜到了她身边,正挤眉弄眼。
“五小姐怎么了?”
“姐姐怎么还叫我五小姐,都说了叫我小五。”靳玉满脸不高兴,嘴撅的老高。
“好吧,是姐姐喊错了。小五怎么了?”
“姐姐还没见过我二哥吧?”靳玉口中的二哥,正是靳家在外留学的次子,靳二少爷靳简,也是今天这场宴会的主角,齐樱的未婚夫。
年轻的女孩子,不管之前表现的多么云淡风轻,提起这个事情来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的。齐樱脸有些红了,声音也低了下来,“小时候见过,后来就没见过了。”
“那怎么行!来,我指给你看啊。”靳玉站起身来四处张望,随后朝某个方向挥了挥手,齐樱随着她望去,不期然撞进一双眸子里。
皮衣长裤马靴,器宇轩昂,身旁坐着自己的父亲和哥哥。神情不卑不亢,举止有礼,纵然周围人声嘈杂,却无人能盖过他的半分风华。齐樱就在那一刻听到了心里花开的声音。
“小心。”
“为什么不给他们钱呢?”
“靠别人施舍终究限制颇多,靠自己才是长久之计。”
原来,就是他。
以为未来就是万丈深渊了,没想到希望往往在最绝望的时候到来,让人悴不及防,却心生欢喜。
农历四月二十九,宜嫁娶,宜出行。
齐樱出嫁那天,连绵了大半月的春雨停了,和煦的阳光照向大地,青砖黛瓦,烟柳碧桃,整个苏州城进入了一年最美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