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说明】
本文系上古神话系列解读第五篇,解读对象是“夸父逐日”神话。受限于篇幅,本文将拆分为上、中、下三期。这是第一期,主题为《追溯夸父逐日神话的叙事本源》,感兴趣的读者请持续关注更新即可。
在中国的上古神话体系中,关于“太阳”的著名神话有“夸父逐日”和“后羿射日”,本文主要解读“夸父逐日”神话,后期将解读“后羿射日”。
笔者一直认为,神话不过是披着神秘色彩外衣的历史真实。只要运用恰当的手段,就能揭开其神秘面纱,找到其背后蕴藏的历史真相。为此,本文将从“夸父逐日”神话的叙事本源、各家学说、文本细读三个方面,来破解其神话谜团。
1.几个重要问题
首先,说一说本期文章的参考神话文本:在中国上古时期的文献资料中,“夸父”神话的记载主要见于《山海经》、《列子》、《吕氏春秋》、《淮南子》等著作,后世的文本及论说大都基于此,所以不再强调。故而,本期文章的材料来源即上述四本著作。
其次,说一说“夸父”神话与“夸父逐日”神话的区别:前者包括了所有文献资料中提及“夸父”的神话,如《山海经》中出现的“夸父之山”、“夸父国”等;后者仅指前述“夸父”神话中的“逐日”神话。
再次,说一说“叙事本源”的含义:顾名思义,叙事就是“叙述故事”,通俗说法就是“讲故事”,“本源”指的是“源头”。所以,这里所说的“叙事本源”就是指故事的源头。也就是说,本期文章主要目的在于找到“夸父逐日”神话的最早出处。
最后,说一说找“叙事本源”的意义:笔者认为,要想尽可能客观的解读一则上古神话,梳理该则神话的源流和演变过程是必不可少的。而且,这本来就是人文科学研究的必经之道。信口胡说之言不看也罢。
2.“夸父逐日”神话的叙事本源
在学术研究领域,普遍认为“夸父逐日”神话是远古先民们的群体创造成果,但也有一些人认为是道家学派出于批判讽刺“不自量力”之人所创造的寓言故事,实属后人“伪托”之作。类似的问题,在“盘古开天”、“女娲造人”等神话中也频频出现,所以有必要好好辨析一番。
笔者认为,要想弄清楚“夸父逐日”神话是否属于一则原始神话,就要对它的发展流变做个梳理。笔者的观点是,后世“夸父逐日”神话的叙事本源是《山海经》中的“夸父”神话文本,即其余文献中的“夸父”神话都是来源于《山海经》一书的。本期文章将从上述四本著作的成书年代、叙事结构和文本源流三个方面展开论证。
(1)成书年代问题
从上述所举四本著作的成书年代看:《淮南子》成书最晚,成于西汉时期,学界普遍认为是在公元前139年,其编写的依据是《吕氏春秋》;《吕氏春秋》次晚,成于战国末年,约公元前239年,即秦始皇八年,其中记述了不少《山海经》中的内容;《山海经》和列子则相对复杂,大体来说《山海经》的内容成型时间早于《列子》。
具体看来,《列子》的成书时间比较笼统,一般划定为战国时期。但普遍学者认同该书为列御寇及其弟子所作,少数说法是晋人伪作之书。那么,根据列御寇的生卒年(约公元前450年之后-公元前375年之前)可大致推定,该书的成书年代最早不超过公元前450年,即成书时间定于战国时期(公元前475年-公元前221年)。
而《山海经》的问题更复杂些,虽说有不少学者将其成书的年代认定为战国中后期至汉朝初中期,但这理应是《山海经》被收集整理编撰的年代,而非其内容成型的时代。实际上,学界普遍认可《山海经》实非一时一人所作,而是几本古籍的整理合集。甚至在我国文化历史上,有不少大家认为《山海经》的作者是大禹治水时期的伯益。
《山海经》中,《五臧三经》的成书年代最早,应该是虞夏时期的作品无虞,普遍学者认可其价值最高;《大荒四经》最早不超过夏朝初年,因为其中记载了“夏后启”的事迹,应该是商朝时期的作品;《海外四经》则是西周时期的作品。至于《海内经》则很可能是后人缀补之作。
由此看来,《山海经》的内容成型年代要早于《列子》,但因其编撰年代在战国时期,乃至汉朝初中期,所以不可避免地带有当时人们的思想印记和主观改造。不过,基本上其内容成型的时代还是早于《列子》的。
(2)叙事结构问题
从上述所举四本著作中“夸父”神话的叙事结构看:《山海经》具备了其他所有书籍中“夸父”神话的基本叙事要素。
具体来看,在《山海经》中,一共有六种不同的“夸父”形象。其中,两次是“逐日”神话,即夸父是人;一次是“鸟”的比喻体,一次是“兽”的比喻体,即夸父应该是“鸟兽”;还有一次是“夸父之山”,即夸父是“山名”或“地名”;还有一次是“夸父”被“应龙”所杀,应该是“人”。此外,在一些解读《山海经》的专著中,指出“博父国”即“夸父国”,又多了一个国家、部落或部落元首的形象。
然而,在《列子·汤问》中,仅选择了“夸父逐日”这个单一叙事结构;在《吕氏春秋》中,则沿用地名“夸父之山”的叙事结构;在《淮南子》中则沿用“夸父”被杀这一叙事结构。
典型如《淮南子》一书,其中两次提到“夸父”,其中一处为《淮南子·俶真训》中出现的“役夸父”形象。此中的夸父更像是一种“神兽”而非“逐日”之英雄,而叙事结构与“应龙”杀“夸父”结构一致。具体原文如下:
“若夫真人,则动溶于至虚,而游于灭亡之野……烛十日而使风雨,臣雷公,役夸父,妾宓妃,妻织女,天地之间何足以留其志!”——《淮南子·俶真训》
再如《吕氏春秋·求人》中的“夸父”,出现“夸父之野”的情节,更是指其为地名,而非“逐日”的形象,而其叙事结构与“夸父之山”如出一辙。具体原文如下:
“北至人正之国,夏海之穷,衡山之上,犬戎之国,夸父之野,禺强之所,积水、积石之山。”——《吕氏春秋》
综上所述,“夸父”神话的叙事特征,从《山海经》中的多元向发展为其余著作中的单一倾向,呈现出典型的多则叙事结构转向单则叙事结构的特征。因此,后者很有可能是引用前者的内容呈现。
(3)文本源流问题
从“夸父逐日”神话的文本源流来看:《山海经·大荒北经》中的神话文本为其他文本的源头。原因在于该神话文本缺少了后世“逐日”神话的一些基本要素,而后来的“逐日”神话文本更多表现为对前述文本的补充与完善。
具体来看,在《山海经·大荒北经》中,“夸父逐日”神话原文如下:
“夸父不量力,欲追日景,逮之于禺谷。将饮河而不足也,将走大泽,未至,死于此。应龙已杀蚩尤,又杀夸父,乃去南方处之,故南方多雨。”——《山海经·大荒北经》
从此文本看,已经具备后世“夸父逐日”神话的几大基本要素,但缺少至关重要的“杖化邓林”以及“饮于河渭”,此处只有“饮河”;而且这里还多了一个矛盾情节,即“应龙杀夸父”。根据全文看,此处的“夸父"蕴含着“渴死”的含义,但又未直接点明。又说“应龙杀夸父”,且“夸父”与蚩尤都是“应龙”杀死的。
在《山海经·海外北经》中,“夸父逐日”神话原文如下:
“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山海经·海外北经》
从此文本看,明显补足了《大荒北经》中的“杖化邓林”和“饮于河渭”这两个叙事要素,属于对神话的拓展衍生。此外,还舍弃了“应龙杀夸父”这一可能与前文产生矛盾的情节。这样的几处变化使得这则神话文本更加流畅,更加符合逻辑。
在《列子·汤问》中,“夸父逐日”神话原文如下:
“夸父不量力,欲追日影,逐之于隅谷之际。渴欲得饮,赴饮河渭。河渭不足,将走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尸膏肉所浸,生邓林。邓林弥广数千里焉。”——《列子·汤问》
从这则神话文本看,则明显是对《大荒北经》和《海外北经》的综合继承与发展。仔细比对文本,可以发现,此文本的首句几乎是照搬了《大荒北经》中的原话;而此文本的随后三句,即至“道渴而死”,则几乎照搬了《海外北经》中的对应句子。
而此文本的“杖化邓林”句,则拓展了“杖化邓林”的原因,即夸父的“尸膏肉所浸”;此文本最末一句,则来源于《山海经·中山经》中关于“夸父之山”的描述。注意,这里将邓林和夸父之山的桃林联系在一起的是清朝学者毕沅,其具体原文如下:
“又西九十里,曰夸父之山......其北有林焉,名曰桃林,是广员三百里,其中多马......”——《山海经·中山经》
从此文本看,夸父之山的北面有桃林,“是广员三百里”,其结构与“邓林弥广数千里焉”颇为相似。
综上所述,《列子·汤问》中的“夸父逐日”神话,明显存在着沿袭发展《山海经》中“夸父逐日”神话的轨迹,这在其他神话中也存在类似现象。实际上,这是符合神话发展演变规律的。
3.小结
从上述三个方面的论述来看,《山海经》中的“夸父”神话就是后来“夸父”神话的蓝本。我们研究“夸父”神话背后的历史真相,就要回到“夸父”神话的最原始形态上来。而“夸父逐日”神话是“夸父”神话的一部分,所以原理相通。
——本期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