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道听途说的故事

图片发自简书App

1

这是个道听途说的故事。

2006年,22岁的她在济南坐上开往北京的列车。新闻专业大学毕业,她和无数人一样,急匆匆赶赴人生的下一站。在新单位,她从实习记者做起,跟着老记者边跑边采边学习,日子并不轻松。跟大学相比,一切翻天覆地。她从来就没有长在温室里,大学时,她是众人眼中的汉子,能吃苦肯下力不矫情。纵然如此,初入职场,仍免不了痛苦的磨合。

新人入职很忙,她忙着记人名,打下手,周围每个人都是“老师”,她不想怠慢了谁,但还是有人不喜欢她。那些冷淡应付的言语神情,让潦草的三餐,狭窄的出租屋显得更加惨淡。每天,她地铁公交一路倒着,在东直门和通州梨园间往复。好几次,睡意袭人,她就坐过了站。

迷迷瞪瞪地从一趟地铁上下来,拼命挤进对面去,有人给她白眼,嚷嚷着:“挤什么呀,都快死人了!”她忍住脾气,来北京前她就告诉自己必须忍耐,不要把自己当女人,或者更进一步,不要把自己当人。

累了一天,坐八通线回住处。车厢里一眼望过去,都是疲惫的脸庞。窗外的万家灯火,以及火龙一般的车流,似乎触手可及,又拉开了远远的距离。她有过“何必这么为难自己”的想法,但这想法会迅速烟消云散。同龄人忙着反鸡血反鸡汤,她却早已深醉其中,纳进骨髓。她始终知道,只能靠自己,也只有自己,杀出一条血路来。

因为,她还有妈妈,还有弟弟。

2

入职第二年的一次采访中,她认识了他。他是一家上市公司的副总。采访途中,她这边发出尴尬的“咕咕”声。她下意识地把采访本朝腹部收了收,耳朵根子瞬间红了。

他藏在镜片后的眼睛笑意盈盈,拿出一盒点心,招呼她:“黄记者,来,边吃边聊,我也没来得及吃早饭。”边说着,边拿起一块曲奇往嘴里送。

这次采访后,她对他颇有好感,成熟儒雅,睿智体贴。秋末风来,这天开车回家的路上,他听了一路《似是故人来》。落叶旋转着落在车头,又旋即散开,他不禁想起另一个秋天。

一个多月后,他请她吃云南菜。她很高兴,作为四川妹子,辣是最好的,尤其再带一点酸。她记得,那天的香茅草烤鱼,连香茅草都馥郁干脆,荷叶包豆腐,荷叶碧绿得像搜集了一整个夏天。

“钱总监,您说有事需要我帮忙,什么事啊?”中途,她问道。

“哦,是这样,我们有个新项目,能不能参谋着帮我们写宣传文案?”他不紧不慢地回答。

“好啊。”她应允下来,满腹狐疑,按理说这是公司内部的事情,她一个报纸记者,行文风格跟宣传文案不搭啊。她瞬间意识到一件事,但又不敢确定。也许,是她想多了,但愿是。

从餐馆出来,他要送她回住处,她拒绝了:“不用,这儿离地铁站挺近,几步就到了,您赶紧回家吧。”初冬的风刮过街头,她紧紧了领口。她在心里盘算着,从什么角度切入去想点子才合适。

邮件把他们联在一起。每每看到邮件结尾“辛苦了,祝今天一切顺利”的字样,她心里都有一阵温暖。在职场,甚至这么一句问候呢,都很难得。

3

时间喜欢揭露真相。一个人,心里有意,再成熟克制,也难免不流露感情。她一直极力躲避的哪个猜测越来越清晰。她知道,自己遇到了一个示爱者。这一点不奇怪,自学生时代,她就是美丽的。她的美对某些人具有侵略性,是第一眼就让人挪不开,且,插进心头。这也是她不被某些人喜欢的原因:既让周围的女生显得平淡,又不主动和她们结成闺蜜,利息均沾,化解敌意。

其实她恨暧昧。中学时,她偶然目睹父亲与另一个女人谈笑风生,无比暧昧地进了商场。父亲后来悄悄跟她解释说,那是去考察市场。她信了。后来,却目睹一个家开始支离破碎。母亲带她和弟弟去父亲的单位闹,指着父亲吼:“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还有那个狐狸精,就是她拆散了我们家!”

弟弟放声大哭,紧紧搂住她。她咬住嘴唇,一滴眼泪没有掉。她记住了母亲的憔悴不堪,她知道了恨的滋味。她打小就知道,一个出轨的男人和一个插足的女人是可耻的。她的婚恋观从那时就很明确:要么,明媒正娶,要么,滚到一边。

她想好了措辞,回复他:我不知道您是不是想追求我。如果不是,原谅我想多了。如果是,请您停止这么做,我不会做破坏别人家庭的人。请您,不要再通过邮件对我有太多关心。

他却直接打了一个电话:“没法邮件告诉你,一起喝杯茶吧。你放心。不会有任何你能想到的坏事。”

“我不否认我喜欢你。因为我,马上就要离婚了。但是你放心,我离婚不是因为想要追求你,而是我本来就想离婚了。”茶室的光很柔和,打在他身上,让她心里有了莫名的安定感,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因为很累吧。

她听他解释着,一动不动。最后,他摘下眼镜,叹了一口气:“我说完了,追求你是我的权利,愿不愿意是你的权利。我不会死缠烂打的。”

她从他眼睛里看到了脆弱、无助和期盼。她沉默半晌,缓缓说:“你什么时候离了婚,什么时候再说吧。”末了,她犹豫着问:“你今年多大了?”

他重重地点头:“好。我今年45。”那杯茶,从开始到最后,热气散尽,他们谁都没动。

4

他借给她5万块钱。她认识的人里,只有他和她父亲有这个能力。她在漆黑一片的屋子里坐了一夜,最终联系了他。

她匆匆请假回家,弟弟看到她,眼睛红红的:“姐,咱妈非要回家。”她像之前的许多次那样,淡定地安慰弟弟:“傻瓜,有我呢。没事。”

消毒水的味道飘在空气中,她看着刚从手术台上下来不久的母亲,眼睛紧闭着,像一片枯萎的叶子。医生的话还在耳边:“你母亲以后不能太累了。”她盘算着,工作之余还可以再找什么兼职。

她没想到他亲自来四川。见到他的那一刻,她心里生出了一种异样的温柔和沉沉的安定感。弟弟看着母亲,她在医院旁边的小餐馆里请他吃饭。冒菜端上桌,他却一动不动,定定地看着她说:“你瘦了。”不知道这是多少年来,她第一次哭了出来。她用手紧紧捂住嘴,眼泪大颗大颗往下落。

他匆匆回去了,临行前告诉她:“我的离婚还在办。”她点点头:“你多保重。”回到医院。弟弟悄悄问她:“姐,她是你男朋友吗?”“不是,别瞎想。”“就是,他看起来好老啊。”

她被弟弟逗乐了。初春天气,天是浅蓝的,草木鲜绿一片,她眼里有了春天。

5

她告诉自己那不是因为感激,是因为爱。她坐立不安,她不明白,自己怎么就交付了自己。他安慰她:“别担心,我是真心的。我是真的喜欢你。”

她赶去上班了,感觉别人都在议论自己:“一个不检点的女人。”主任提醒她:“小黄,回来了就好好工作,这么简单的错误不该犯啊。”她面红耳赤,局促不安。

她拒接了他的电话,回复道:“我回家了,我有点累。”他无奈地笑:“好吧,别压力太大了。”

她抓着扶手,回想前一天的场景,带着母亲做的腊肉和泡菜去见他,他说心情不好,请她陪自己吃顿饭。两个满腹心事的人面对面坐着,他问她:“我来瓶酒,你不用担心,今天我直接到对面休息。”

他喝着,喝着,突然问她:“要不要也来点?”她从来不知道自己还挺能喝,热辣辣的酒穿喉而过,脑袋似乎变轻了,她突然忘了很多事,不由自主地笑起来,眼睛闪烁着,很好看。

他们喝着笑着,互相搀扶着离开餐桌。后来他们拥抱在一起,他喊她:“小孩,小孩。”她却推开他:“你们都不是好东西。”他求她:“相信我吧。”

灯真亮,心真累。

拥抱多好,很轻,很柔软。

6

她陷进去了。从小到大,她头一次觉得自己这么相信一个人。她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等我娶你,然后把你的母亲和弟弟都接过来。”

她真傻,不懂得给自己留最后一层保护。他陪她去医院,安慰她:“现在不合适,等等吧。”

对于她来说,这又算得了什么。只要有一个甜蜜的未来,她什么都不怕。京城入夏,酷暑常常让她觉得支撑不住。弟弟打来电话:“姐,我要到成都去读大学了。”她疲惫地笑:“好,姐把学费给你提前准备好。”

她能有多少门路呢,她接了一些软文,凑合着,一个月多挣1000块钱。他拿出一张卡给她:“你自己看着办吧,我什么也不多说。”

在这个人如蝼蚁的地方,他是唯一的港湾。

7

她等了很久却没等来一句正式的求婚,反而等来一个陌生女人的电话:“咱们见见吧,你放心,我不会为难你。”

她惴惴不安地,见到了一个眼神犀利冰冷的女人,满身珠翠。女人用肥硕的手指拨动茶杯:“既然找你,就是想问你一些实话。”她硬着头皮,想着怎么回答。对方最后笑了:“我现在知道钱光明对我没有真心,但是,我不明白他20年前干什么去了。要没有我父亲,他不可能在北京扎根,坐上现在的位置。就算现在,我父亲也绝对可以让他净身出户,离开北京。他是提过离婚,但是,我儿女儿就要读高中了,他不稀罕我这个妻子,我也不稀罕他这个丈夫,但女儿稀罕我这个妈妈,也稀罕他。小姑娘,你也有父母,你应该懂得一个家庭被拆散的感受,你好自为之吧,单我已经买了,再见。”

大脑空白一片,她呆坐半天,哆哆嗦嗦地给他发短信:她来找我了。他迅速回复:我马上去找你。

他的双手想要抱住她的双肩,她去躲避瘟疫一样地躲开。她盯着他,问道:“以后怎么办?”“你再等等我,我回去跟她谈。”

中途,一个电话打进来。 他接了,隐隐传来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你们瞒我这么久,我恨你们!你敢离婚,我就去死!”他劝着:“末末,很多事情你不懂。”女孩崩溃了:“爸爸,我求你了,你不要离婚,不要离开我和妈妈。”

旁边,她咬住嘴唇,想笑。她看到15岁那年的自己,弟弟问她:“姐,爸爸不要我们了是吗?”

她不明白,自己如何进了这样一个围城。

8

他好几天没来见她,他说:“末末当着我们的面割腕了,我在医院陪她。”他的声音嘶哑消沉,魂丢了一样。

同事问她要不要去爬野长城:“现在的野长城最美了!”她笑着婉拒了,说自己周末有点事。她去了法源寺,跪了半天。佛祖微笑,菩萨低眉,没人同她说话。

秋风起了,银杏叶子打在身上,她在众多的香客中无比渺小。但她大概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她祝福,也佩服这个女孩。如果,当年她也这么决绝,父亲会不会留下来?

她收到一封邮件:对不起。我可能没法兑现承诺了。

她笑了。

那个女人还给她讲了一个故事:“你长得很像在我之前,他谈的那个女朋友。那女孩家在农村,长得比我好看。我当时喜欢他,我主动告诉他,告诉他希望他能考虑我,不行也没有关系。他后来选了我,他说他更喜欢一个成熟理性的女孩。”

女人拨弄手链,望着窗外说:“那时候,留京不容易。他俩都是农村来的,如果他俩结合,也许多半会回老家吧。”其实,女人苦笑:“我不过得到了他的人而已。”

她笑了。

她记得他盯着她的眼睛看:“莺,你长得很像一个人,第一次见你我都惊着了,怎么会有两个人那么像呢。”

像不像的,都无所谓了,她的命苦,不差这一点。

9

报社的人突然知道了这些。一次她出去采访时,女人来了趟报社。

知道以后,她又笑了。

她回了四川。他没有来送她,发了六个字:对不起多保重。

在成都读大学的弟弟接到她,把她送回家。大巴车里,困倦到极点的她枕着弟弟的肩膀睡着了。梦里,弟弟问她:“姐,你回来还走吗?”

窗外是遍布丘陵的田野,收割过稻子的田野空落落的,像疲惫不堪的心。

10

2011年秋天,她结婚了。

他父母都是老师,他子承父业,爱笑,爱吃醋,不情愿她下班以后参加饭局。他爱做饭,爱听别人夸他做得好,是大厨水准。

弟弟跟她开玩笑:“姐,你结婚了我怎么办啊?”她笑了:“笨蛋,我又不是卖给他家了。”

婚礼前一周,她收拾东西,发现一只手链,那是一只白金手链,上边坠着一只小鸟。他硬说那是她:“黄莺么。”买下送给了她。想到这儿,她突然笑了。笑着笑着,眼泪瞬间涌了出来,母亲和弟弟出去了,她放肆地嚎啕。那根深深扎进心头的刺,忍了太久。

风在外面唱,高大的法桐在晃,远处的操场上,有奔跑的小人踢球。她拉开窗户,朝着远方,将那根手链,狠狠地扔了出去。

傍晚,弟弟买回辣鸭架,大声嚷嚷着:“姐,快看我给你买了什么!”

(逗号,一个幻想家,一个矛盾者,一个表里不一的人,一个慢腾腾上路的人。生于黄河边,现漂在北京。为了更好的生活,一直在努力,好好讲故事,彼此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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