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刹刀客—3

不过就是一个快字罢了

寿儿领着莫知悲在城里七拐八拐地走了半个多时辰,穿过大街走人小巷,又走人最深最偏僻的胡同,再走入宽不满两尺的两墙中间的夹道,走得莫知悲头昏脑胀的时候,有一丝熟悉而又异常的香气顺着微风飘过来,莫知悲只觉得整个心一下变得空空的,接着又瞬间塞得满满的,肠胃都跟着抽动起来。

“这羊杂割香得霸道。”

羊杂割这东西西北人常吃,羊肉性热,挡寒,吃上顶时候,羊杂也大略差不多。做羊杂割家伙简单,支起一口大锅,烧起老汤,在案板上把羊杂片成纸一样薄的大片,码在老海碗里,点上麻油辣椒,老汤开得正滚时浇上去,就着锅盔喝一碗,那是皇帝也享受不到的惬意。莫知悲能有几年没喝过了,却仍然一鼻子就能闻出来,记忆深刻如此。走出夹道,迎面墙上一道小门,香气就从门里传出。寿儿四下看看,上去叩门,先叩两下,再叩一下,然后又叩两下。门里有人问:“什么人?”

“卖鹰丸子的。”门“吱呀”一声开了,门里的热气扑面而来,打了人一个趔趄。莫知悲只觉得全身轻飘飘的,直要跟着那热气和香气一起飞起来了,然后接着就是疼,胃饿得疼,全身冷得疼。叫人无法忍受。他无意识地走进屋子,咬了咬牙,这才透过热气看清楚了四周的情况。

屋子里有些类似于小旅店的通炕,炕上摆了张炕桌,坐着一个老者正在喝羊杂割,灶台上支着一口大锅,热气腾腾,一个回回打扮的黑脸汉子——就是刚才开门的,正在切羊杂。他下手不快也不慢,很稳,莫知悲脑子里一激灵,脱口而出:“好刀法。”这句话完全是下意识的,就好像一个练书法的,虽然搁笔多年,但见到好字会立刻勾起尘封的记忆。

回回闻言抬头对他一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

“这位是马老板。”炕上那老者开口,“全太原府没有一家羊杂割做得比他地道。我们把他和他那口老汤请来了,马老板,给二位浇两碗。”他须发花白,神情强悍,左眼上戴着个黑罩子,仅剩的一只眼睛就如同狼一般朝莫知悲上下打量。马回回答应一声,利索地把案板上小山一般堆着的羊杂码在两只碗里,手上拿着一只勺子在几个碗里点了几下,就看各式调料在空中拉出或白或红或黑的线,长了翅膀一般分别落进两只碗里,接着大勺一转,老汤浇进。“哧啦”一声,那诱人的霸道香气就冲鼻而入。老者问道:“这几手怎样?”

莫知悲摇摇头,想也不想就说:“比切杂碎那几刀差远了。”

马回回笑起来,把两碗杂割端到炕桌上说:“这位老叔看来懂刀。”老者脸色悻悻说:“我就看不出来。这一位就是莫大哥?来来,喝一碗。六子,这是你的。兄弟姓孙,太行山里的人都叫我孙老狼——我怎么觉得莫大哥有点眼熟,咱见过?”

寿儿不等人叫就早趴到桌子前稀里呼噜大口喝,烫得龇牙咧嘴,莫知悲先打躬道了声谢,才坐到桌子前哆嗦着小心地吸了一口,暖暖的线像条燃烧的蛇一样直蹿进胃里,莫知悲几乎要哭了。

“慢点儿。”孙老狼看看寿儿,又看看莫知悲,偏过脑袋去似乎想着什么,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又有些恍惚。片刻,他回头,声音略有些嘶哑地问马回回:“马老板,咱们都是用刀混饭的,老朽问一声,你切羊杂多少年了?”

“七岁上就切,有二三十年了。”马回回随口回答。孙老狼哦了一声,又问:“这切羊杂有什么讲究?”

“也没啥讲究。下刀准,用力若有若无,不快不慢。”

“那跟我们这行可不一样。”孙老狼轻声笑,“咱们刀客这行,没啥别的,不过就是一个快字罢了。太行山的王穆王寨主你听说过没有?”

“听说过。连唱‘莲花落’的都唱他的事情。”马回回一边切羊杂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刀客们干的是把脑袋别在腰里的勾当,手底下得有真章,刀口无情,是生是死就那么一眨眼工夫。一代又一代的洗练,让这些亡命徒把拔刀、出刀和收刀这几个简单动作练到了不可思议的快、准和稳。有些人能够把飞在半空中的苍蝇一刀劈成两半,有些人能够把大牌坊的石头柱子一刀砍断,有些人甚至能够把一片落叶在落地之前切成七块,但他们都不如王穆。刀客们行走江湖,什么都不认,只认三件事,酒量、刀法、义气。主穆的酒量最大,王穆的刀最快,王穆最讲义气。王穆的名字好像一杆插在太行山上的大旗,随着东南西北的风四处翻飞。马回回忽然回过味来,停下刀问:“难道被抓的是王寨主?”

孙老狼点点头,有些伤怀:“都是穷哥们,我也不瞒你。今年大旱,大伙也看到了。方圆几百里满都是灾民。王寨主集齐了江湖朋友去劫官仓,本想把粮食分给大伙,不想失手被擒了。义士天照应,太原城里一位女英雄帮着打点,传递消息,掏钱请刀手……老朽一向养年等死,十几年没出面管过寨子里的事情,出了这档子事,也不能装泥菩萨。大伙儿推我作主,把大计定下来,我们要救他。”

他又陷入那种回味悠长的思考中,片刻,耳语一般地说:“王寨主刀很快。这几十年的高手都很快,先下手为强嘛。可是在老从前那会儿,有个刀客从不先出刀。我见过他。他跟马老板你一样不快也不慢,从不先出手,却纵横天下未逢敌手,他使左手刀,没谁能接得了他一刀。他归隐三十年了。江湖绝情,我这样的老家伙都死啦。现在玩刀的没人知道他,盖世的声名跟狼烟一样被风给吹散了。”

马回回哦了一声,思索一下,道:“听你孙大爷这么说,这人大约是个响当当的好汉。”“好汉?”孙老狼哧地一笑,“他是个丧尽天良的狗辈。三十年前,他杀了他亲弟弟。刀客讲究的是义气和兄弟,他却连弟弟都杀!他那弟弟武艺卓绝,是个最讲义气、最重公道的好汉,黑白两道人人敬服……三十年啦。当年想替他弟弟报仇的不知道有多少,莫大哥,”他忽然转头逼视着莫知悲,“这人连狗都不如,你说是不是?”

莫知悲早已停下手,脸色发僵地听着孙老狼说话,面颊上肌肉抽了两抽,右手抓住桌子沿,忽然听孙老狼问他,反射性地把眼睛藏起来,呆了半晌才勉强回答:“是。”

孙老狼上下打量了打量他,极慢极慢地点点头,又说:“莫大哥,我问你,你的左手是怎么断的?”

“被……被人砍断的。”莫知悲脸色有些苍白,但还是简单地吐出几个字,寿儿听不明白,奇怪地看着孙老狼和莫知悲。孙老狼的眉头拧成一个疙瘩:“谁砍的?”

“他早死了……”莫知悲声音低弱嘶哑。孙老狼冷笑两声,道:“老天有眼!再喝一碗?”“不,不喝了。”莫知悲推开碗,下炕,呆立半晌,跟孙老狼作了个揖,“这孩子……他娘还生着病。求孙大爷照顾着他。”然后又说,“这点事我烂在肚子里,任谁也不说。孙大爷要是想找我就问他,我老啦,跑不了。”

他佝偻着身子走到门边,心里一片空灵,极可笑地想起了一些非常简单繁琐的小事情,比如春夏之交时蝉从土里拱出来,汾河边上石头里附着螺蛳,沿街叫花时手上端着的那个破碗……但瞬息之间一种巨大的悲痛奔涌而来。几乎使他立足不住。莫知悲忍住心脏抽得要死的感觉,一头撞开门跑了出去,那个悲痛如此清晰而具体,并且因为掩埋三十年后突然的裸露而更加锋利与突兀。

三十年前,一个叫莫知悲的刀客在一个凄风冷雨夜里,一刀杀了自己的亲弟弟。

寿儿有些发愣,随即也起身想追出去,却被孙老狼一把拉住,温言问道:“六子,你娘有病?你怎么不早说?走,咱们请郎中去。”

“可是莫老叔他……”“他有点事情,别想他。他不是让我找他去吗?大人的事情你不懂。”孙老狼从炕上下地,提起一个长包裹,招呼着马回回,“马老板,今儿个就这样吧,劳烦你再装个食盒给咱们这小兄弟带上,我们俩找人请郎中去。”

寿儿沉默地呆了片刻,小心问:“莫老叔没事情吧?你们刚才说什么我没大听明白。”“你还小嘛。”孙老狼蹲下身子来看着寿儿,他的脸全然是一副哭相。寿儿有些害怕,问:“孙大爷,你这是怎么了?”

“手没了,他的刀法也就没啦。”孙老狼下意识地说,“那样的刀法……你还小,不懂。”

(文/鼠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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