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曾经,我们的先辈扛着枪到前线打仗;如今,我们背着行囊到东北打工。这是时代的需要,历史的选择。
如果先辈们不出去打仗,我们就会国破人亡,就不会有今天的幸福生活;如果不出去打工,我们就会贫穷落后,东北也不会有现在的繁荣昌盛。
打仗是要流血流汗的,甚至付出宝贵的生命,打工亦如此。在这条充满危险和挑战的打工路上,堂兄不幸被一口红砖砸中脑袋而死在沈阳,叔叔也突患疾病也死在高高的脚手架上。在我身边,还有很多无名的卑微的生命客死他乡。
多少人破釜沉舟,发誓不再上东北,可美好的誓言怎敌得过残酷的现实。
每年春节一过,又有多少人怀着沉重、惶恐、无奈的心情踏上开往东北的专到。
(二)
和很多农村孩子一样,初中刚毕业我就开始上东北。
此去东北,二干五百多公里。那辆绿皮火车啊,要行驶五十多个小时。
我背着重重的行李,怎么也赶不上别人的脚步。用绳子捆绑好的棉被,看起来比我的个子还高。黄色的小挎包,比昔日的书包沉重得多。
我带着泥土气息的衣服、我蓬乱的长发、浓浓的家乡话,都在我身上贴了一个“时髦”的标签:农民工。
走在旅途中转的城市,惹得行色匆匆的都市人纷纷避让。不要问我从哪里来,不要问我到哪里去。”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那灯火阑珊的“海市蜃楼”便是我的家。
小时候,大人们经常跟我们说,如果不好好读书,就到东北尝尝苦头。到了东北才知道,这话绝非危言耸听。
最困难的事,莫过于早上起床。每天从睡梦中惊醒,就像从天堂跌回到了地狱。每天工作十三个小时,像一堆烂泥瘫在床上,需要充足的睡眠恢复体力,可工头生生剥夺了我们的睡眠时间。
有时睁开眼睛又睡着了,有时候怎么也爬不起床。有时候,真希望来一场狂风骤雨,让工地停工,或者希望搅拌机、吊笼突然坏掉,我好睡个天昏地暗。
“我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牛奶。”鲁迅先生的这句名言,正好验证了我们的生活。伙房里永远堆积着像山一样高的白菜和土豆。菜里没有一滴油,吃过的碗筷,用水轻轻一荡便干干净净。你想砸锅砸碗造反,除非你不想要工资。你咽不下去,可活你还得干,而且不能少干。
一个月“加餐”两回。每到那天晚上,大家像过节似的,六七个人围在着一盆猪肉旁狼吞虎咽。啤酒白酒有的是,大家对着酒瓶猛灌,大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的豪情。
尽管我们在城市建了无数房子,但“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做嫁衣裳”,无需多言,我们只能住进简陋的工棚、阴暗潮湿的地下室、细雨潺潺的“水帘洞”。
年尾结工资的时候,工头说:“工程垮了,没赚到钱,就给你十块钱一天吧。”没有劳动法,更没有签劳动合同,我默默地收下了。
那一年,减去生活开支和路费,还剩下一干五百元钱。这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桶金。那一年是1994年。
(三)
过了几年,我选择了另外一个工头。谁知刚出狼窝,又入虎穴。
这个工头姓周,外号“周扒皮”。此人心狠手辣,每天强迫工人加班加点,把人当牛马使唤。另外,他还派亲信把守,不让人逃跑。他的工地,活生生一个黑社会组织。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很多工人连工资都不要纷纷逃走。一连几个晚上,逃跑时的脚步声、追赶声、叫喊声、打骂声,此起彼伏,搅得人心惶惶。
一个多月以来,我过着劳改犯一样的生活,被折磨得瘦变了形。当初老想着逃跑了就拿不到工资,可如果再干下去,我可能连命都保不住。我问自己:你愿意当奴隶吗?我顾不得工资,思考着逃跑计划。
一个夜幕又降临了,天空如同拉上了帷幕般慢慢变黑。黑夜像可怕的怪兽张着黑洞洞大口,慢慢吞没了整个大地。
忙碌了一天的人们早早进入了梦乡。一切都睡了,只有我还醒着。黑夜无情地笼罩着整个工地。
这是一个偏僻的县城。一座座新建的楼房像列队的士兵整齐地排列着,楼房四周是一堵高高的围墙。只要翻越这个围墙,我就可以逃不出这个“监狱”。
夜深人静,虫声唧唧。我披衣而起,提起早已准备好的行李,摸索着向外走去。出了院子门,蹑手蹑脚地靠近围墙。我爬上马凳,把行李扔到外面,跃身跳过围墙。也许是心情太紧张,也许是用力过猛,马凳“砰”的一声倒在地下,打破了静寂的夜。
一道强烈的手电筒光照亮了我,紧接着听到一个声音大喊:“有人逃跑了!”我知道这下撞祸了,这些日子,“周扒皮”半夜也提防着。
我机灵一动,把行李向前面的小路扔去,转身却向后面的一块密集的玉米地跑去,拔开一块空地,趴下身子,隐藏起来。
就在这时,“周扒皮”带领一帮人翻过围墙,气急败坏地吼道:“给我仔细搜查,抓到了打断这小子的腿!”他们像日本鬼子一样在玉米地里疯狂的“扫荡”了几下,又往前追赶。
嚣张的叫声和忽隐忽现的手电筒光渐渐远去,我从玉米地里钻出来,向灯火通明的城市中心走去。
黑压压的天空不知不觉已蒙蒙亮了,远处连绵起伏的群山也隐约可见。一阵微风吹来,树上的叶子“沙沙”作响,大片的落叶随风跳跃着、旋转着、飞舞着。
一片落叶呀,你该飘往哪里?
(四)
“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就在此时,哈尔滨出现一种新兴的职业——站岗。
所谓站岗,就是自己揽活干,工资一天一结,这样挣的钱多,人也舒服自由,俗称“跑得快”。
位于“根据地”中心的朝鲜屯自然成了哈尔滨有名的“湖北村”。家乡的各种小吃和文娱活动随处可见,让你真正有了家的感觉。饿了,到云梦饭店吃一碗热干面,喝一碗孝感米酒。累了,搓一搓湖北麻将,到安陆的澡堂泡一泡。“湖北村”到处是孝感人,大街小巷都是拿着抹子的孝感人,到处都是熟悉的乡音。走进“湖北村”,你还能邂逅到一位久违的同学或朋友,收获一份意外的惊喜。
“湖北村”的劳务市场,成了哈尔滨一道独特的风景。每天清晨,那片宽阔的广场被人们围得密不透风,连公路上也是人头攒动,有时甚至会堵塞交通。到各地揽活的消息,这时候成天嘹亮地响起来。有的早已联系好活路,在这里聚合,直接上车走人。有的走走停停,寻找活儿。只见一个岗头在人群里一声吆喝,人们便呼啦啦把他围了个水泄不通,岗头却只挑了几个眼顺的人。但是到了秋季活多的时候,岗头却到处托关系找工人。
“跑得快”也是有套路的。有几次,我们给人家干了活,对方不但不给钱,还派人打了我们一顿。我们被困在工地,一个星期都不能出来。后来,我们提高了警惕,一有异常马上溜之大吉。遇到外线的活,还会要求方先垫付路费和押金。
虽然经常东奔西走,居无定所,但最高的时候,每天能拿到三四百块钱,心里却很踏实。毕竟,我们在家辛苦种地一年的收入也比不上这一个月的工资。这一点,连都市朝九晚五的公务员也羡慕不已。
(五)
一年又一年,东北那片广阔无垠的平原到处都是高楼,而我的青春早已埋葬在钢筋和水泥构成的围城之下。
我不再青春年少,身强力壮了。握铁锹的手,已经铲不动一地僵硬的水泥灰。我的抹子,也不能像银蛇一样四处飞舞。我爬不了高楼,耐不了寒冷,各种职业病也找上身来。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你看,我的父老乡亲继续着我的那条路。每次经过城市的建筑工地,我总会留恋地张望,那里有我的亲人、父老乡亲,那里有熟悉的腾云驾雾的吊笼,有像巨龙一样盘旋的塔吊……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多少次,梦回东北,我又站在狭长的跳板上厮杀。
梦中,既有汹涌澎湃的松花江,也有一望无际的草原;既有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身子,也有红泥小火炉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