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追..…的人】
手机轻轻地震了一下,听到这个声音她瞬间被惊醒,赶紧伸手从床头柜上把手机拿起来,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挪动身体往后撤,一点点地从床上移下来。刚刚才好不容易把孩子哄睡着,自己竟然也差点跟着睡过去了。
从床上下来,她顺势坐在床边地上,先醒了一下瞌睡。举起手机,借着屏幕上微弱的亮光,可以看见孩子熟睡的模样。长长的眼睫毛密密地盖在眼下,还未长起来的鼻梁肉肉地塌在脸中央,小嘴唇粉嘟嘟水润润的,她忍不住凑过去轻轻亲了一口孩子白嫩的脸颊。眼睫毛扑闪了一下,孩子嘴角扬起一丝微笑。看到这一抹笑容,她只觉得心都要融化了。
好似一秒钟完成了快充,她笑意盈盈地从房间里退出来。一边收拾着凌乱的厨房,一边回味孩子的点滴,倒显得这时光静好了起来。这一刻,再琐碎的生活,再忙乱的日子,都变成了值得。也会变成愿意的吧,她心下这么想着。
时针迈过十点,家务终于收拾好,也该收拾收拾自己准备睡觉了。她这才想起方才手机响过。打开一看,竟然是久未联系的一个小学同学——“有空来看看她吗?”再看到上一条消息,一张图片,是谁躺在床上的照片?点开大图,一张印象再深刻不过的脸出现在眼前,居然是她——娇娇。
还是记忆中的样子,想不到这么多年一点都没有变。一头长长的黑发散落着香槟色的床单上,粉雕玉琢一般的脸此刻眉眼安静,睡得安详,只是细看之下唇色有些不自然的泛白。
她忍不住伸手想去摸一模那一头秀发,心里不禁泛起涟漪,娇娇,好久不见,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记忆像小时候总挂在屋檐下的一排鱼,当时间久得她都快忘掉它们的存在,再回过头去看时,却发现仍然好好地在那儿待着。风和盐一起把它们腌渍成了鱼干,虽然不再是往日的样子,味道却更加醇厚鲜香。
失神地看着手机上那张可触不可及,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她窝在沙发上,脑海里涌上的都是关于娇娇的回忆。
“海,你快来呀!”她还记得娇娇清脆的声音在前头呼唤她的样子。
那时她们还是无忧无虑在读小学的孩子,每天放学一起沿着长长的河渠回家。一条窄窄的河渠,穿过广阔的田野,像一条亮眼的银丝带扎在绿油油的礼盒上。河渠旁边紧挨着一条小路,路旁杂草丛生,只余中间一人宽,她们却常常搂着彼此的肩膀走在一行。
有时边走边背诵老师交待的课文,有时放开嗓门歌唱,有时也会随着风一起追逐打闹。她跟在身后,看着娇娇黝黑浓密的长发随着狂野的风、随着奔跑起伏,就像田野里风吹的茁壮的稻子一样,显得沉甸甸的,很有力量,也格外让人踏实。
有多少个那样的时日,她已经记不清了。那些琐碎的日常细节,也渐渐模糊。就像风干的鱼身上不再闪亮的鱼鳞和鱼鳍。唯有奔跑的身影、飘扬的长发,伴着鲜活的笑脸永远定格在心间。
咔哒一声,门被推开。“还没睡呢”,一张脸先探进来,看到窝在沙发上的海。
一转眼已经十一点多了,她的陈先生已经回家。她很想起身去拥抱他一下,可是身上有点疲惫,懒懒的,到底没动。
陈先生走过来,也是瘫坐在沙发上,将她搂在怀里。“在等我?”
她伸手摸上他的额角,轻轻按压。陈先生舒服地闭上眼睛,摘下眼镜随手往茶几上一扔,身体一放松,整个人的重量都压过来。
“赶完这个截稿日期能休息两天吧?”回答她的是一声舒服的轻嗯声。
“周末把土豆交给你带,我回县城一趟。”身边的人已经迷迷糊糊地快要睡着,嘴里含糊地嘟囔了一声。见此她也没再讲下去,拖着他去洗漱睡觉了。
睡前拿出手机,点开对话框发送一句:“明天见”。当最后一点微弱的光也逝去的时候,房间里只剩下清晰的呼吸声。她躺在床上看着漆黑的天花板的时候,仿佛又看到了安静地铺在床单上的那一头黑发。
周六上午十点多,从市区回县城的国道格外的堵。不少人都会趁周末时间回县城和家人相聚,又或者去县城下面的沩山、千佛洞或者灰汤游玩。她想,这实在不是一个出门的好时机,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熬夜加班了差不多一个星期的陈先生,总得给他机会睡个懒觉充个电。偏生土豆是个跟她一样睡不了懒觉的主,每天六点准时来叫“妈妈起床”,喊着“土豆饿饿”。
最近新学了一款杏仁粉蛋糕,土豆非常喜欢。她取出来两勺杏仁粉,加上一点泡打粉、抹茶粉,再打上一个鸡蛋,舀一勺浓稠的炼乳,放在瓷杯里搅拌均匀,微波炉高温转90秒,就是香软的小蛋糕了。母子俩各一杯牛奶,分吃一个抹茶杏仁蛋糕,再吃点水果,就是完美的早餐了。吃早餐的时候,土豆拿起一块蛋糕作势要喂给她吃,却在她倾身的那一刻狡黠地笑着收手,逗得她哈哈笑,一瞬间忘了心头压着的焦虑与愁云。
可是,很快又想起来了,心里头便急着要回老家。所以,饭后陪着土豆涂鸦的时候,有些心不在焉。土豆嘴里说着“嘎嘎”,画下随性的一大团乱麻,让妈妈猜画的是什么。若是平日肯定能配合地猜对“小鸭子”,今日却一顿胡言,猜来猜去都不对。眼睛是不是瞄一眼紧闭的房门口,平日生怕吵醒补觉的他,今天却恨不得土豆的笑闹声能再大些。
好歹挨到快十点,终于听到房间卫浴的冲水声,也不管他还想不想接着睡了,匆匆把土豆塞到他身上,事无巨细地交待了一番,不舍又焦急地出了门。哪曾想,出门又被堵在路上。
车龙前后此起彼伏地响起了鸣笛声,刚打开车窗想透一下气,只能又无奈地摇上车窗打开空调。夏天似乎一年比一年热起来了,热得人一出门就难受。走在外头,连空气都是粘滞的,又热又潮,像极了在蒸低配版桑拿。若是在车里不开空调不开窗,简直两分钟就能被焖熟。
小时候怎么就一点不怕热不怕晒呢?大夏天的,中午也敢顶着日头在外面骑一个小时单车,别说防晒霜了,就连顶帽子也不屑于戴。那时候正是暑假,她和娇娇一起报了音乐老师的假期舞蹈班。每天一大早骑车去白马大道,中午下课再这样回家赶午饭。太阳多毒啊,一个暑假下来两个人都黑了两个八度。可是却那么开心,那么享受,一点儿也不觉得难受,反而觉得大汗淋漓那么畅快。有时候,俩人凑出来五角钱,买一袋八根小冰棍,里面凑齐了彩虹气色和白色,两个人猜拳,为了速度快,只一次定胜负,然后赢家可以先挑自己喜欢的颜色,每个颜色后面都有不同的香精味道。单手抓着单车把手,另一只握着小冰棍,脚下毫不停歇地踩踏,就为着在沉闷的夏日中创造出一股风,就算是热风,总也能挥发一些汗水降降温。
想起冰棍,她不禁觉得有些口渴,可是早上出门太急,忘了带水壶,只有想梅止渴了。
十几年没有来过,她还是记得很清楚,那时新建的白瓷砖外墙小楼房如今只是看起来旧了些。她把车停在门前的晒谷坪上,心里有点紧张有点害怕。与故友久别重逢该是什么样的表情,是仿佛昨日还在一起言笑晏晏故作轻松,还是神色黯然中掩不住冷漠疏离。如果两个人正好选择了两种迥然不同的表情又多么尴尬。
然而,一切都是她多虑了,不管她是什么表情都无所谓。见到娇娇的时候,她仍旧那样安静地躺着,和昨日的照片如出一辙。黑发散落在枕头上、床单上,后者看不到已死褶皱。那样子就好似她从来没有动弹过。
原以为只是生病睡着了。她做过最坏的假设,可能是病得很严重,所以亚才会叫她回来看望。可是生病了至少还有醒的时候,还有生气,总不至于像眼前所见这般,睡得毫无生机,好似一副随时可能碎裂的玻璃躯壳。
她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已经沉睡月余的人,和她记忆中鲜活的娇娇是同一个人。直到怀中抱着皮肤黄疸仍未完全消除的小婴儿,听亚说了前因后果,她才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一场麻醉医疗事故损伤了娇娇的脑神经,导致她昏迷至今,半死不活地吊着。
“医生说,多找她关心的人过来说说话,也许有希望醒过来。”听到亚的话,她心底里不禁有些自嘲,都十多年了,关心的人,只怕她已经轮不上了吧。手却仍然忍不住搭在了娇娇那双白得有些苍凉的手上。还是那样纤细,还是柔若无骨,不,何止,此刻柔弱得了无生趣。她不知道该跟她聊些什么,自从当年一别,她们早已各自安生,不再搅扰彼此的生活。除了那点回忆,还有什么好聊的。
两小无猜,她和娇娇是那么相似,同样瘦长的身条,同样飘逸的长发,同样在那个暑假之后爱上了跳舞。除了上舞蹈课的时候,她们也总爱在体育课偷溜,跑到忘了上锁的舞蹈教室偷偷练舞。仿佛跳舞是一个游戏,一件让她们乐此不疲、毫不厌倦的游戏。
舞蹈教室有一整面墙那么大的镜子,其他三面墙围着齐腰高的把杆。拉伸踢腿和一套地面动作热身之后,她们就会随心所欲地跳起舞来。有一段时间,她特别痴迷转圈,留头甩头之间,在屋子的四个角之间腾转挪移。双肩端平,右脚迈出一小步,随即拧腰蹬脚利用惯性将身体转动,身体转过去了,头仍然端着不动,盯着一个固定的区域;直到实在拧不过了,快速地将头甩出一圈,重新找回盯梢的地方,身体也就自然而然稳稳地跟着过来了。
“你还记不记得当时你笑话我转来转去像个陀螺,又像个不停摆的的电风扇”,她伸手拉起铺散在床上的一丝黑发,然后任由它滑落。“你不知道,那时候我就想,变成个电风扇多好,自己能吹出来风,也就不愁热了。那间教室很闷的,你还记得吧?”她又勾起一缕黑发,好像回到了当年,忍不住不断重复一个动作。“我是真爱转圈呀,虽然热吧,可是转起来浑身带风,感觉可爽了。”
她已经好多年不去回想那种感觉了,一旦错过就是一辈子,耽于过往有什么好的呢。总得现实一点,往前看吧。
县城西边有一条大街叫白马大道,当年那个暑假,她和娇就是在家住这条街的老师家里初学舞蹈,并与之结缘。亚带着她又来到了这里。熟悉的小铁门打开,走入一个天井院落,院子里那株石榴树竟然这么多年也没什么太大的变化,反而似乎比记忆中的样子还矮了些。数朵娇艳的石榴花正开在枝头,滴血一般红艳。
楼梯好像也变窄了,大理石瓷砖砌成的台阶即使在炎炎夏日也散发着一股寒凉,她仿佛又回到了光脚奔跑在楼梯上往返的往日时光。
“你怎么不穿舞鞋呀”,娇娇看她两只脚丫光溜溜,好奇地问。
“这样凉快呀!”她笑着回答,站在高一级台阶的地方抬手轻轻拍了拍娇娇头顶紧扎的花苞头。
娇娇把舞鞋也脱下,忍不住惊呼,“好冰!太舒服了!”这感觉就好像用脚在吃冰棍一样,冰冰爽透心凉,舞蹈过后浑身燥热也消散了不少。
班里好多女孩子也学着她和娇娇的样子在课后脱下舞鞋往返于教室和楼下小卖部之间去买一根冰棍解暑。可是,没有人知道,真正的原因是她的舞鞋有些小了,穿久了绷得脚疼,所以一下课她就会迫不及待地脱掉。也跟家里人说过,得到的回复却是“再买一双多浪费,小一点正好禁锢一下你控制不住的大脚,都37码了还嫌弃紧”。
说来也巧,也不知道是否真的就是因为这双一直绷脚的37码舞鞋,所来她一直都穿38码,这双大足也再没有长大过,那时她才读五年级。
沿着楼梯走到顶楼,就是那间舞蹈教室了。走进去,却完全不是记忆中的样子。她记得很清楚。从前,教室两边的把杆漆着黄色的油漆,略微有些斑驳,如今把杆是崭新的木纹色,底下的支杆被直接嵌入墙体的支架取代。从前教室正前方是一整面墙那么大的镜子,仔细看能看到中间三条拼接的缝隙。一个略高于地面的讲台刷的是绿漆。
就在那个讲台上,老师一遍遍地给她们示范舞蹈动作、讲要领。偶尔还会把班上跳的特别好的或者特别差点同学叫上去演示。同样是上台却是完全不同的待遇,前者接受的是赞美和艳羡的目光,后者要忍受的却是说话温柔动作却狠厉的老师的“指点”。如今讲台不见了,教室里面全部铺着木地板。头顶也悬着明亮的吊灯。
站在舞蹈教室中间,她好似一瞬间穿越回了曾经。个子高高地,总是站在队伍最后面,要在前面镜子里面看到自己的动作可不容易,庆幸的是她和娇娇经常一起上讲台做示范。老师拍着她们呈180度高高抬起、绷直的腿,一边指出发力位置,一边跟台下围观的同学讲动作要领,“大腿肌肉要发力,大腿带动小腿,核心要收紧控制好... ...”
此刻站在教室中间,她好像被点燃的冲天炮一样,有一种原地起舞的冲动。抬手、踮足、拧腰... ...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仿佛逝去的十多年只是黄粱一梦,一觉醒来她仍旧自在地旋转跳跃在镜子前,像没有禁锢的林中鸟自由地飞翔穿梭于林间。随着起舞,身边似有细语一般的山风响起,吹拂着发丝划过脸庞。
到底是有些生疏了,尽管舞蹈的动作与神韵,像一旦学会自行车就再也忘不掉的本能,体力和控制度还是大不如往前。她喘着气坐在镜前,看着镜中的脸庞,“你看,我们都开始变老了。”
亚把她一把拉起,“跟我来!”走出后门,停在回廊一边的墙面前。
一面照片墙,贴满了形形色色的不同脸庞。灿烂天真的笑脸,清澈明亮的目光,还有纤细柔软的肢体,这些都穿透光阴的云层,从缝隙中闪现着讨厌的光。在这些年轻有活力的面孔的感染下,她的脸上也浮现出轻松愉快的笑容。目光扫过,停留在正中间的一张照片,她错愕得待住,就是那天——她和娇在讲台上示范抬腿,两人一左一右,双手调皮地摆出一个心形,对着镜头笑得那么自信阳光。
“这就是为什么我会叫你回来看看她。”亚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不知道你们当年发生了什么,好得像连体婴儿一般的两人竟然再也没有来往。她一直暗暗地关注你,也记挂着你。前年她从省队退役后,就回来接手了胡老师的舞蹈培训室,继续带附近的孩子学舞。准备这一面光影墙的时候,她放弃了这些年拍的那些专业照片,找出来这张有些褪色的老照片,请人复原修复,贴在了正中央。她说这是她舞蹈的初心和起点,也希望来学舞蹈的孩子们像她一样挖掘出内心对舞蹈的热爱。”
初心,热爱。她楞在原地,心里像闯入一头小鹿,打破了森林的死寂,踩碎了湖面的薄冰。曾经,跳舞就是开心,就是快乐,是让她能快乐地沉浸其中的美好时光。从什么时候开始,越走越远的呢。
夜风徐徐,虽然仍然带着些暑气,到底还是能驱散一些闷热感。
“土豆什么时候睡的?”白天经历的事情太多,都没有找到机会了解家里的情况。也不知道陈先生记不记得按时换尿布,有没有带她去散步,睡前可记得刷牙。
正想着,视频电话来了,一接通就听到奶声奶气的“妈妈嗨,妈妈抱抱”,电话那头灯火通明,父女俩在床上玩得正酣。
“怎么这么晚还没睡,不是说了8点必须熄灯吗”,顾不得安抚土豆,她语气有些急,劈头盖脸地质问陈先生。
“没事吧,就偶尔一天嘛,跟她讲了个妈妈跳舞的故事,她非要起来跳舞。”陈先生嘻嘻哈哈的态度更让她生气了。厉声要求他熄灯,带着孩子躺下,轻柔地讲些温和平淡的故事。电话挂断不到十分钟,又打过来了。
“老婆,土豆睡了,好快啊,我厉不厉害!”看着陈先生洋洋自得的样子,她刚刚压住的火气又控制不住了。
“厉害?!我有没有告诉你她平时八点半就入睡,现在都九点半了你才带她睡觉,她得有多累你想过吗。她还这么小,就算困也不知道自己该睡,得靠你引导你懂不懂。还有我好不容易给她形成的生物钟,被你这么一弄就打乱了,不知道要多久才能还原,你这不是添乱吗?你有没有用心,有没有良心!怎么这么不靠谱呢!”
这一通数落下来,那边静了好久才传来讨好的撒娇声,“老婆我错了,下次不会了,你消消气。”
“还有下次,你这样还让我给你机会带孩子,我看你根本就没有用心想过。你知不知道得对孩子负责,知不知道点点滴滴都可能对她有很大的影响。”
“老婆,我确实做得不对。但是你也说得太严重了吧。不过是今晚睡晚了,不至于影响她一辈子。虽说要对孩子负责,但也不至于像你这样,过度紧张了,孩子不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这样养的。你心放宽一点,不至于每个细节都要像一道工序一样这么严谨吧。你这样把自己弄得太累了... ...”
来不及等对方说完,她一气之下把电话挂断,一个人又生气了好久才慢慢平复了些心绪。自打土豆出生,她的眼里心里都只有这个从自己身体里出来的小生命。她那么脆弱,那么娇嫩,如何叫她不疼惜。恨不得所有的都给她最好。为了她再苦再累都毫无怨言,疲累、少觉都不是问题。为了她,愿意做一切孩子需要的事情,就连从来都不感冒的做饭,也愿意一点点跟着菜谱学。只要土豆一点快乐的笑容,一声甜甜的妈妈,就能瞬间让她忽略自己所有的不适。
可是陈先生说她错了,说她做过头了。为什么全身心的付出连基本的认可都得不到。躺在老家的竹床上,她心里逐渐被冰凉的触感镇定下来。想到自己无数次在床上躺下时感受到的腰酸背痛,想到自己由于属于护理尘封已久的护肤品,想起来自己似乎很久没有了属于自己的时间和空间,她才发现,真的有点累。
被拒绝电话16次之后,陈先生终于在第17次如蒙大赦。“老婆,老婆~婆~”
即使仍然有些气恼和失落,她的嘴角还是没忍住偷偷上扬了一下。气性消退了,两人也能理性地开始好好沟通。也许她真的该像陈先生建议的那样,心态放轻松一些,孩子是重要,但不应该是生活的全部,她得想想自己。
又和陈先生倾诉了一番今日的遭遇和感慨,心中的郁郁的,好似压低的乌云,沉甸甸地不知如何倾泻。
“你也很怀念和她一起的时光,心里也放不下对舞蹈的热爱。”陈先生总是这么一针见血。“当时为什么放弃跳舞了?”
为什么呢,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久到她以为自己都已经遗忘。
那时有一个舞蹈比赛。老师在班里挑了九个身量相当的女孩子开始排舞,配乐是茉莉花。群舞都是要领舞的,老师先把领舞的部分动作教给大家,看看谁跳得最好就挑谁。领舞的动作有高难度的连续转圈,她为此抓紧一切机会去练习,就连体育课也逃课去练,只为了练成班里转圈最好的那一个。
她果然是最好的,就连娇娇也差她一点点,所有同学,包括娇娇都说领舞非她莫属。老师要宣布的那天,她到得格外早,情绪却有些蔫蔫的。她们都劝她别紧张,领舞的位置肯定跑不掉。没有人知道她来之前刚跟家里人吵了一架。奶奶听她说要参加舞蹈比赛,专制地拒绝了。“送你去跳舞是为了身形好看点,别个子长上来了却驼背弯腰的不好看,你还真当自己是跳舞去了。花这么多时间,多影响学习,回头考试要受拖累了。我不许你去比赛,最好连跳舞都别去了。”
她憋着一肚子委屈从家里过来,脑海里一边叫嚣着“我要当领舞,我要上台,我要去比赛”,另一边却拉扯着“放弃吧,家里人不支持,你去不成的”。从未反叛过家里安排的她,隐隐有一种反抗到底的冲动。
“我宣布,领舞是——娇娇”。一盆凉水兜头浇下,她从头凉到脚,心里头也像大理石瓷砖台阶一样冰浸浸的。“为什么,明明我转圈更好。”脑海中的话毕竟思考便脱口而出。
“领舞不止要转圈,动作、韵律、表情都很重要,到时候大部分眼光都在领舞身上、脸上。你跟娇娇其他方面可以算不相上下,但娇娇笑容更好看。”老师虽然耐心地解释了一番,但明显决定无可辩驳。她咬住嘴唇不再出声。后面这一节课上得心不在焉。做不成领舞,这下她连反抗的勇气和动力都没有了。
这也就是她的最后一节舞蹈课,最后一次和娇娇一起跳舞。那天,她感觉自己像一只混入天鹅群的丑小鸭,终于发现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彻底放弃了飞翔的梦想。从此一心读书考试,舞蹈变成了一场从未来过的雨。
听说,舞蹈比赛的那场演出很成功;听说,娇娇被省队一个老师看好,当场表扬;听说,后来娇娇以舞蹈特长生升入了县一中的舞蹈班,在同一个校园的她却没有看过她的一场演出;听说,娇娇去了北舞;听说,她毕业后回了省队。再然后,就是如今,她躺在床上的样子。
“那么爱舞蹈的娇娇,却变成如今这样,医生说就算苏醒过来,以后身体完全恢复的可能性也很渺茫。老天爷对她好不公平。”也只有在陈先生面前,她才会卸下表面的坚强,流露出软弱和悲伤,放任自己脆弱地哭泣。
“老婆哭吧,明天回家给你补上一个抱抱。”电话那头低沉的嗓音好像是一双结实的臂膀搂她在胸膛。“明天和意外,不知道哪个先来。不过不管以后如何,至少她曾经追逐过自己的梦想,曾经享受过舞蹈和舞台。只要能醒来就算是最好的结局了。”
“老婆,我知道你还是爱着跳舞的。”陈先生的声音仿佛有魔力,让她又不自禁想起来,曾经和今天,在那间舞蹈教室,在那面镜子前面旋转跳跃的感觉,她是多么迷恋那种带风起舞的感觉啊。
“不要让以后的自己后悔,趁现在还有机会,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吧。”
“可是我都这么大年纪了。”
“那又怎么样,就算当成业余爱好也行。”
“那怎么行,要跳就要跳好。”
“行,你说了算。你的底子还在,柔韧性也好,不妨试试,不试怎么会知道。”
“可是哪里有时间呢,土豆怎么办。”
“总会有办法的,我可以多带一带,也可以去找托班,或者把我妈请过来帮忙。你不要太担心她带不好,虽然老一辈的人又不少错误观念,但我不也是她带出来的吗。再说了,她挺愿意听你的意见的,你说的那些新观念她都愿意接受。”
她想起来之前有一次看到婆婆把苹果嚼碎了喂土豆吃,被她说了之后,再也没有这样做过,每次都是拿着一个小铁勺费力地刮出一层又一层的苹果泥喂给土豆。她相信婆婆的确如先生所说,是个愿意接受和学习新观念的人。
“再说了,你不是总想着教好土豆吗,这就是最好的言传身教呀。以后她就会懂得要追寻自己的本心,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你难道不想吗?”
当然想,人这一辈子,就活一次,不是每个人都只有读书考试工作这一条路。能真正找到自我,追寻自我的人少之又少,能成为其中一个该是多么幸运的事,这一辈子就不算白活了。这么想着聊着,她躺在竹床上,渐渐地困倦起来。电话仍未挂断,手机屏幕微弱的亮光中传来一声低沉而温柔的“晚安,好梦”。
她的确做了一个好梦。梦里重新穿上练功服、舞蹈鞋,扎上了花苞头,仿佛又变成了那个小姑娘,在那间熟悉的舞蹈教室里面,她不断地腾空跳跃、拧腰旋转。她听到耳边有熟悉的风声,从前细不可闻,如今竟然如此清晰,仿若身在山林、在狂野。旋转间,甩头瞥过窗户的瞬间,她看到娇娇站在外面,正朝她挥手,脸上是阳光灿烂的笑容,浓密的长发被她带起的风吹得飞起来,四散飘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