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老家过年

        时光够匆匆的。离过年的日子越来越近,渴望见到老家的心情也越来越急迫。其实老家早已空无一人,惟有老屋沉默在那里,孤守着曾经的欢乐,如今的落寞。我知道,老家还留存了我的记忆,它已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今生注定无法舍弃。一年间总该抽点时间来看望它,于它于我,都是一种慰藉。这也是我每年坚持回老家过年的理由。想想回老家过年的经历,惟有的一次,令我伤感,一直难以忘怀。

        那是十五年前的二零零三年。那一年,我下岗了。准确地说,我与妻一道下岗。当然,这不是公司的强行规定。公司人事部门建议夫妻双方在岗的,留一人继续工作,以维持一个家庭的正常开销。我犹豫再三,最终选择了夫妻双方同时离开。我不知道当时的选择究竟有没有一种冲动,但我还是以近乎悲壮的勇气,结束了曾经令无数人为之羡慕的工作。铁饭碗啊,有朝一日说砸就砸了。当我拿起电话含糊地告诉远在上海卖塑料袋的父亲时,父亲的声音是颤抖的,怎么了?工作没有了?老实说,是不是你在单位不好好工作,给开除了?

        我无法准确地回答父亲提出如此刻薄的斥问。只是说,单位效益不景气,都在改制,搞下岗分流。父亲不懂这些名词,他只知道,他儿子的书白念了。电话那端的父亲比我还伤心,我听出他幽幽的叹息像是冷冷的风,贯穿了那年整个冬天。

        那年冬天的日子特别漫长。或许是下岗的阴云一直笼罩着我的家庭;或许,是没有了往年在单位的假期,为生计所迫而起早贪黑,时间就无形中变长了。我与妻霜上来雪里去,试图以身体上的麻木替代思想上的麻木。下岗似乎给一个人贴上了低能的标签。我与妻用繁重的体力劳动来证明我们胜任一切的工作,能耐劳能吃苦,下岗是国家的政策,我们是被动的。但这样无声的解释仍然消除不了一些人对我们鄙视的目光。这样的目光,包括那些曾经对我的铁饭碗持嫉妒态度的老家人。他们在心态恢复平衡的同时,更多的是在我家门前昂首阔步,目不斜视。

        这就人为地增加了我那年回老家过年的压力。父母在家,肯定要回家过年,只是我在时间上选择了退避。我只是想稍晚些回家,以免那天遇见老家人,引起一些不必要的尴尬。那天的天气很不好,阴沉沉的,云层压得很低,与山连在了一起,一场风雪呼之欲出。我们包括我们六岁的孩子,等到下午四点多,见租住小区的人家都在忙着贴春联了,才简单地收拾回家过年的必需品,装在一个纸箱里,牢牢地用绑绳绑在摩托车的后坐架上。新衣服当然要换上,再穷,也不能回家过年这一刻寒碜呀。

        回老家近六十公里的路,我们要坐摩托车回去。过年这天是搭乘不到回老家的车的;包车,肯定费用昂贵,是平时几倍的价钱。我瞅瞅妻,见妻用她的围巾将儿子的头脸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知道她早做好了坐摩托车回家的准备。我明白妻是过日子的人,舍不得乱花钱,对她这样无声的申明没有提任何的反对意见。我戴上头盔,手套,发动了摩托车。摩托车低沉地吼起来,仿佛对于大冷天的远行,抱怨着什么。

        天确实是又冷了一些,灰蒙蒙的天又压下了一截。风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在村梢上打着转。哈一口气,眼前溜得很远。路上已经没有了行人与车辆,空荡荡的,像变起了魔术,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向人来车往喧嚣的国道,寂寞无主地向前延伸着。

        空荡荡的道路上,我骑着那辆半旧的摩托,仿佛与世隔隔不入的外星人,或者像无根的浮萍、断了线的风筝,在孤独地飘荡。但是我的身后有温暖的东西抵着我的背,那是我们的希望。还有我的另一半,如老母鸡般紧紧抱着孩子。我们一家就在这小小的露天机动车上拥抱着,用彼此的体温彼此的信念相互支撑。我们共同行驶在回家过年的路上,每前进一步,便是向家近了一步,向人世间的亲情与美好近了一步。

        但是严寒借助北风恶狠狠迎面扑来,它以渐暗的天色为掩护,更为嚣张。寒冷渐渐夺去我身体的温度,这首先从手、脚、脸开始。这些部位开始发出锥子刺入一般的疼痛,有些神经似乎也冻得麻木了。孩子在身后不安分起来,轻轻地晃动着,甚至发出了近似断断续续抽泣的声音。我稍稍思索了一下,放慢车速,缓缓向路边靠近。

        车子熄火停下来。都下来蹦蹦暖和一下呗,我扭头边说边使劲搓搓有些麻木的手指。妻抱着孩子下来了,她握着孩子的手紧紧捂了一会。然后我们三人手拉手围成一个圈,在路边数着“一,二,一”蹦跳起来。跳着跳着,手机铃声响了。电话那头传来父亲有些焦虑的声音,到哪里了?慢些,路上注意安全啊。

        知道。快了,快了。我有些急促地回应着父亲。感觉暖和些,我们又上路了。不知哪个村落响起了炮竹声,有节奏地回荡在漠漠的晚空。是有人按捺不住过年的喜悦,早早地庆祝了。除此之外,随之而来耳边的响声,沙沙的,很近。透过头盔挡风玻璃,见灯光照射中,飘着无数雪亮的雪子,它们像淘气的鸟雀,在头盔上叮叮当当啄个不停。雪子粘附在挡风玻璃上,遇到呵出的气息,融化了,像是一条条蚯蚓在蠕动。眼前不清楚了。无奈之下,只好将挡风玻璃掀起。

        瞬间,雪子如同一粒粒沙子,毫不客气砸在我的脸上,疼痛不断跳跃。地面上浅浅地铺上了一层灰白,滞缓了车速。一粒雪子落进了眼睛里,在本能地想撤手保护眼睛的念想驱使下,我的手不由地抖了抖。因为驾驶之中小小的失误,车子的轮头把握不住了,随着车子“嗡”的一声怒吼,车子轰然倒下,一家三口跌倒在地。

        孩子大声哭起来,帽子哐啷甩出好远。妻赶忙从地上爬起来,顾不得拍打身子,惊呼,快把摩托车扶起来,车子压在孩子腿上了!

      听着妻的嚷嚷,吓得我从地上鲤鱼打挺一跃而起,第一时间扶起摩托车。妻抱起孩子,反复地抖动,连声问哪里痛。卷起孩子的裤腿,所幸冬天衣服穿得厚,并无大碍。只是好端端的新衣脏了,孩子变本加厉嚎啕大哭起来。

        哎!大过年的......妻叹了口气,悄悄地转过背去。妻抬起手臂那一刻,我的心情比这渐黑的天色还要黯淡。乖,别哭了啊,爹奶在家里烫好了羊肉卷等宝宝回家吃呢.....好不容易哄停了孩子的哭声,鞭炮声渐渐密集,璀璨的烟火在村庄的上空兀自盛开,不时映亮了低垂的天幕。

        本想拨打电话告诉父亲路上耽搁了一阵子,竟然没电了,真的是屋漏偏逢连阴雨。再次上路,已是夜幕将临时分。真是天可怜见,幸好雪子劈哩啪啦下了一会,知趣地停了。我与妻不由地感到欣喜万分。安稳行驶在宽阔平坦的道路上,望村庄的灯火渐起,听着鞭炮响声连绵不绝,离家的路越来越近,心中涌起阵阵温暖阵阵幸福。过年了,马上就要与父母团圆了,有什么艰难什么困苦可以抱怨的呢。我知道,天下如此之大,还有无数的人儿因为这般那般的原因,无法回家过年,享受全家团圆的幸福,但他们都不照样坚强乐观地生活着?

        回到老家,老家家家户户的门都虚掩着,热闹的说笑声、醉人的酒菜香不时穿出屋子。惟有我家的大门敞开着,如雪的灯光照亮着半个村庄。当我们出现在父母眼前时,年夜菜堆满了桌,火炉的火焰在兴奋地跳跃,锅里突突地响着,飘来可人的香。父母见到我们,赶紧站起来,有说不出的高兴,没有一句怨言。父亲紧紧搂着我的孩子,连声喃喃,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是的,回来就好。这些年我一直牢记着父亲的这句话。两年后父亲去世了,老家也就基本上人去楼空,但我依然每年与妻,孩子,还有母亲一道回老家过年。当然,像那年回家过年虐心的经历,不再有过。每每推开那扇有些老旧的大门,我第一要做的事便是站在厅堂的后墙前方,久久无言凝视挂在墙上的父亲。纵有千言万语想要倾诉,但我首先要想要说的话是,父亲,我们回来了,我们一起回家陪您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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