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清宣统三年,四月,上海十六铺码头。
黄昏时分,黄浦江上汽笛声声,一艘客轮靠岸,乘客们拖着大大小小行李走下舷梯。行人通道人潮拥挤,两边挤满卖各类食物的小贩,叫卖声此起彼伏。
人群中有两名女子,一个是二十不到的少女,体型微胖,面含悲意。另一人是三十左右的端庄少妇。两人行李不多,步伐匆匆。
迎面走来一中年男子,拨开人群来到两人面前:“是陈小姐、方夫人吗?在下刘七,奉陈先生之命迎接两位,请随我来。”
“等等。”那少妇警觉道:“什么陈先生的,您认错人了。”
刘七仿佛记起什么,抱歉笑了笑,上前压低声音道:“无限山河泪”。
那少妇看了看他,答道:“落日大旗明”。
刘七接下去道:“何处梦堪温”。
那少妇回答:“风动灯明灭。”转头对少女耳语道:“口令没错,自己人。”
在离开北京时,双方约定从明末抗清英雄夏完淳的四首不同诗词中各取一句,作为接头口令。
刘七道:“这里人杂,前面还有朝廷的哨岗,我已打通此处海关人员,从货栈那里走。”
这两名女子便是陈璧君与曾醒。原来,同盟会数十次起事,皆遭失败,士气低迷。汪精卫报必死之决心,偕陈璧君、曾醒、黎仲实、喻培伦等志士入京刺杀监国摄政王载沣,以唤起民众信心。不料行迹暴露,汪精卫被捕入狱。
所幸,满清当局身处内忧外患之中,为显示宽大为怀,笼络社会人心,未按惯例处以极刑,只判终生监禁。
陈璧君在外虽多方设法营救,均无功而返。此时,同盟会总部正全力谋划广州起义,任命黄兴为总指挥,严令各地同盟会员集结东京与香港。
不得已,陈璧君在刑部大牢前痛哭一场,与曾醒搭乘客轮先到上海,由上海的同盟会机关接应照料,第二天再换法国客轮“马赛号”赴广州。
前来接应的刘七推开通道边的一扇木栅栏门,领着两人穿行在露天货栈中。
偌大仓库寂然无人,只有三人默默前行,耳边隐隐江涛拍岸,清冷月光照在堆积如山的货物箱袋上,投影在地上,仿佛一个个狰狞怪兽。
走了近十分钟,陈璧君不耐烦问道: “我们要去哪里?”
“快了,车子就在前面。”刘七越走越快。
曾醒拉了拉陈璧君的衣袖,放慢脚步道:“刘七兄弟,多亏你来接我们,否则我们只能自己去跑马厅路的秘密联络站。”
“不是跑马厅路,是麦高包禄路。”刘七停步道:“那里联络站庐山茶庄的孙掌柜是我好友,听说两位要来,早把一切安排好。陈其美先生将也亲自为两位洗尘。好了,两位不用再怀疑我吧。”
这么一说,曾醒倒有些难堪,笑道:“刘七哥不要误会,我们只是初到上海,两眼一抹黑而已。”
这并非掩饰,早期同盟会革命重心主要在广东、福建、广西一带,其骨干也大都出自那里。如陈璧君出身马来富商家庭,曾醒是福建闽侯人,确实对江浙一带的情况与人事不熟悉。
刘七不再言语,继续往前走。曾醒暗想,刚才的接头暗号无误,且故意用错误联络站地址试探,再次确认了这个刘七应该不会有问题,但不知为何总是心里不安。又怕自己多虑,今后被他人嘲笑,且放宽心走就是了。
路越走越黑,江风呼啸,更有不知名的江鸟发出凄厉叫声。凭感觉,离市区方向越走越远。
陈璧君更加疑惧,悄悄把手伸进衣襟,握住了手枪。曾醒不动声色搀扶着她的手臂道:“冰如,我有些累了,扶我一下。”同时用眼神示意不可轻举妄动。
刘七转身道:“你们放心,前面就到了。”
不料陈璧君冷冷道:“我们一直很放心,就算遇到歹人,又能把我们怎样!”
刘七顿时停步,忿忿道:“陈小姐,您这话就难听了,我奉命行事,把你们安全接上岸,明天再安全送上船,你我都是革命的同志,当相互信任。”
曾醒笑道:“刘七哥莫多心,我这妹妹有口无心,你别放在心上。”她见刘七模样耿直,怎么看也不像歹人,或是周边环境险恶,不得不走冷僻偏路。
刘七摇摇头,不再说话,自顾自走路,曾、陈二人也默不作声跟在他身后。终于前方有了一点亮光,曾醒稍觉心安。
原来到了一个货运小码头,江上还泊着一艘木制机帆船。
“这里是公共租界。”刘七突然说道:“警权在洋人手中,朝廷通常不会与当局翻脸,所以,人越多的地方越安全。”
江面冷光映在刘七脸上,有说不出的诡异。
曾醒猛一听这话,如坠冰窟,但仍强笑道:“刘七兄弟,这是什么意思?”
这时从暗处走出六、七人围了上来,领头是一长袍彪悍男子,抱了抱拳道:“两位,都别浪费时间,咱们上船吧。”
“你们是什么人。”陈璧君毫不畏惧,厉声喝道。
那男子道:“苏松太道衙门侦缉队,奉巡警部命令,请两位去北京一趟。陈小姐,我们不和女人动手,请吧。”
曾醒心中又悔又恨,心知今天插翅难飞,正暗思对策,陈璧君霍然转身面对刘七。刘七退后一步,正欲开口。谁知陈璧君已拔出手枪,一言不发对他连开几枪。
事起突然,等密探们反应过来,拔出手枪对准二女,刘七已经横尸地上。
陈璧君把枪一扔,踏前一步昂然道:“同盟会处决叛徒,我已执行纪律,接下来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 ”
不仅密探们措手不及,身边的曾醒也吓出一身汗。
那长衫密探头子愣了愣,长出一口气道:“佩服、佩服,请上船吧。”
话音刚落,只听头顶有传来沉闷轰声,众人抬头但见几只巨大的麻包从天而降。密探们大惊失色,四处逃散。巨响之后,麻包落地扬起大片尘土。
一个矫健身影从货架后穿出,对二女道:“快跟我来。”来人二十岁左右,俊朗削瘦,眼神清亮。慌乱之中,曾醒却仍镇定,问道:“什么人。”
“光复会,钟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