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树下等你

村子北头那棵树,怕是要成了精了。

连村里老人都讲不清楚它什么时候就在那的,只记得在自己记事后,它就在那了,至于谁人种的,什么时候种的就不大清楚了。

那时候老人也还都是小孩子,好奇得紧,问一问家大人,怎奈那树年岁实在是长,家大人也不晓得,被问得哑口无言了,失了面子时,也就斥责两句:“小孩子家少打听这些有的没的事!”

挨了训斥,孩子们也就不再问了,倒有不少人把训斥这一招学了过来,以后别人问起,也用这个方法挽回面子。

至于那棵树的来历,久而久之更没人说得清楚了。

要说这树,总得有些年头了:

树干粗得得要五六个成年人才勉强抱得过来,高度得赶得上三四层楼那么高,这树应当还活着,分出好些树叉叉,到了夏天,蔽天隐日,坐在树下,休想抬头看得到太阳。年岁如水淌,这树却只负责生叶,落叶,没见有过什么果实。

村里人有的把树当作神灵,有的也怕这长命的树有什么古怪,只是不论出自什么目的,都是叫自家孩子离那棵树远一些,不管是神是鬼,都别冲撞了。

“啊?那棵树啊,我家里不让去的。”夜色的村子里,有两个小孩子在街上。

两个孩子都小心翼翼,要是叫家大人知道他们要去那棵树下,那就断然去不成了,去不成不说,挨顿打也有可能。

“土生,要不别去了,你爸知道了肯定打你。”

“嗨,我都不怕你怕啥,是不是女孩子家害怕了?”

“我才不怕,还不是怕你挨……去就去,一棵树嘛!”

土生是这个村子里长大的,爹娘都是村子里的,村子小,打出生,十三年了,就没往外处去过。别看这小子没出过远门,倒是敢野,什么家大人不让干的事他都得试试,为了这,没少挨土生爹的打。可这小子不知悔改,典型的“好了伤疤忘了疼”,再有什么不允许的事,他还是要去试试。他倒是有原则,什么偷摸抢他坚决不干,专试一些危险的事,家大人又说村里哪有只野狗啦,哪个地方很邪门不能去啦,他都得去试试。家里人管不得他,骂他“脱了缰的野马”一样。

只是这“野马”,有时候也十分温顺。

他是个孩子头,领着一群孩子玩,呼来喝去,孩子们倒都爱听他的。只当东边那扇门一开,一个女孩儿蹦跳出来,土生就老实了。这户人家也是一直在村里居住,家里就有一个闺女,起名叫桂花。可能这一家人就没见过什么是桂花,只觉得这个词说起来,挺好听的。

桂花面前,土生就是个乖孩子了。两家大人倒乐意两个孩子玩耍,两个孩子差不多大,一块也有些语言交流,家大人也放心。

土生可不是能让家大人省心的孩子。早听说村北的那棵树又是神又是鬼的很是邪门,别的孩子都不让近前,那可不能挡了土生的路。

寻个天黑,土生来找桂花一块去那棵树底下瞧瞧。桂花一来怕家里人发现了,二来知道土生若是去了,回家肯定少不了一顿打,本不想去,奈何土生是软磨硬泡,连哄带激,两个孩子是悄悄地一路直奔村北的那棵树。

“瞧,有啥邪门的,不就是棵树吗!”

“土生,这里黑得很,要不回去吧。”

“到都到了,回去白挨顿打?走近点瞧瞧,俺还不知道这邪门是个什么模样哩!”

两个孩子来到树底部,寻个干净地方,比膝坐下。

“叶子这么密啊,都看不见光了。”

“傻姑娘!别说是晚上了,白天也看见不得光的啊!这树都多少年了,才这样高大!”

“不晓得。”桂花看着土生。土生看着顶上的树叶。

“桂花,听家里大人说,沿这里向北,就出了村子了,常有村里人想出去谋个生计,便来到这里,一路向北,去了城市里。我都活了十三年了,还不晓得城里是个啥模样哩!”

“你要去?”

“等大了一定要去,也得看看村子外头是啥样的。老在这村子里,可不把我闷死!”

“那……那我呢?”

“你?留在村里就好,听说城里头好是好,就是生活苦了点,倒不如村子里活得快活。我出去,你留下。”

“啊?那不是不能天天见着你了吗?我不干!”

“傻姑娘,我又不是不回来了!再说,现在还小,那都是以后的事了。”

“哦。”桂花伸手,擦了擦眼角刚才跑出来的眼泪。

“呀!咋的哭了?”土生赶忙伸手,去擦桂花的泪珠。

“才没,迷了眼睛了!”

两个人看着密密的叶子,实际上也看不太清什么,只看得到斑驳的树叶影子。

“桂花,我打算以后出去,你以后打算干什么?”

“我打算?我打算等你回来。就在这里吧,我在树下等你!”

树叶随风“哗哗”作响,作一曲爱情的乐章。

这村子里的人,都不晓得外头的世界到底怎样,那些出去的,也少有人再回来。大抵在这树下等一个归人,便是最深情的爱恋了。谁也不知道分开这些时日会有什么事,只不过也愿意先许下承诺,有了诺言,就有牵挂,有了牵挂,就应当不负深情。

这树又挺立了七年,生出七回叶子,又落了七回。

转过年春天,土生背了个大包袱,沿村里的路往北走。

“爹,娘,你们得多保重,俺出去,不知道什么个时日才回来。”

“你小子有出息了,出去了好好干,别再跟野马似的到处野,城里头不比村里,那儿可不谁都让着你!”

“我晓得,我晓得。”

有年轻人要出村子,在村里可是件大事情。各家各户,凡能腾出空闲时间来的,都要来看看,哪家的孩子又要到城里头出息去了。前呼后拥,直送到村北大树底下,还要陪同远行人家属观望好一阵,待到看不见远行人身影时,才肯散去,只留下了远行人的亲属,还在那里远望。

“土生!”东边大门又打开,只是那个女孩子不再是蹦跳出来的了。

“桂花!”

“你可真是说话算话,小时候说要出去,还真的就要出去了。”

“得出去了,不能光在这村子里,得看看外头是什么样。”

“我知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我这是头回出去,哪里晓得什么时候回来,不过我肯定要回来。”

“嗯,既然你这样说话算话,我也要说话算话!记得村北那棵大树,我在树下等你!”

土生爹娘,桂花,同着邻里乡亲,一路送到村北那大树底下。许多人都停住了脚——心里还顾忌着那树是神是鬼,近了是吉是凶。

“儿啊,我们送你到这,以往送人的,没过这里的了。”土生爹娘是很守村里不成文的规矩的,也是怕送多了回来得更晚这样的说法。

“土生,记得,我在树下等你!”

两人目光交错,仿佛便是十三岁夜晚时候,比膝坐下看树叶斑驳影子的时候。

土生作了别,背着大包袱,回头走向远处。

“一路顺风!一路顺风!……”再往后的,就听不太清了。

刚进城里,土生是百般不适应,从村子里一下子出来,啥东西都是新奇的,见了高楼都要数一数多少层。

好在这小子从小野,牙硬,什么苦也吃得了,什么罪也受得了,从底层干起,刷盘子,洗碗,扫地,天天倒也忙得充实。只是同家里联系也少了,除了每个月给家里寄钱去,实实在在没什么联系。

在城里一待就是八年,土生倒混出了模样,一份稳定的工作,每个月很可观的工资,也有了套虽说不大却也属于自己的房子,开上了私家车。

土生也时常想起桂花,想起那棵树下的许诺,只是心里也迷茫得紧,每次想起,便寻个忙处,一忙起来,就不那样深刻了。

这不是临近年下了,公司里放假回家过年。出了村子八年,头一回要回去。土生开着车,边走边要联想。

“想是八年时间,村里变化肯定很大。爹妈得老了不少了,六十多的人了。也不知道邻里都还认不认得,以前村西的赵老爷子不知道还在不在,我走的时候好像都九十七了,现在应当是年过一百的老人了。”

“也不知道,村北那棵树还在不在那,树多高了?还长不长叶子?以前说要等我的那个女孩,恐怕早就嫁给别人了吧!不能怪,谁能空等一个不知归期的人八年时间呢?”想起这些,土生心里涩涩的,许多往事又回到心头。

出了村子八年,这是他第一回,又仔仔细细想起同那个女孩所有的往事。

村里刚下过雪,大雪漫村。房屋顶上都盖着厚厚的雪。土生老远就看见,村里果然变了模样,不少的平房已经换成了二层小楼,路也变得宽敞了许多,虽说被雪覆盖着,却也看得出,路应当十分平整,比原来那泥泞小路要好得多。村里人不少也有了私家车了,公交车也通到了这里,这下子想出去就方便多了,不至于许多人一辈子只能待在小村子里,想出村,也不至于像自己那样,背着大包袱步行许久才到火车站。

只是刚下过大雪,天气冷得很,外头没什么人。

村北那棵大树还在,看不出高了多少。这时候已经都白了,雪花替代了树叶的位置。高大的树上满满的都是雪,不时还向下落着,打在地上,“嘭”一声响。

“嗯?”

土生的眼神定格在树下的一处黑点上。

隔得远看只一处黑点,近了看,是一处人影。时而静立远望,时而来回踱步——驱走雪地里的寒意。因为是冬天,那人捂得严严实实的,只看得出应当是个女人身影。

土生在她的跟前停了车。

只那暴露在外头的眼睛,已经足够土生知道她是谁了。

那个人的眼神定格了,定格在土生身上。

“土……土生!你回来了!”

“桂花!”

两个声音十分清澈,清澈地诉说着八年的想念。

“我爹娘……”

“放心,好得很!你走了,你父母我都照顾着呢!”

“谢谢你,桂花。”

“还说谢?我天天都会来这等你,每天都等两个小时,我怕我错过了,告诉叔叔阿姨,你一回来一定要告诉我。我都看这树落了八回叶子了,才把你等回来!”

“那我要是还没回来呢?”

“当然要继续等,大不了再看它落上几回十几回的叶子。”

桂花笑着顿了顿。

“小时候,你说你要出去,你果真就出去了。你说你一定回来,我当然要等。”

“万一我不会回来了,你要怎么办?”

“有了承诺,就有念想,有了念想,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

女孩转向那棵已经被雪覆盖的大树。

“土生,记得,我在树下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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