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儿河边的梓树开花了,比楸树晚二十天左右。黄白色的小花比楸花素淡许多,也更稀疏一些,花序看得更清楚,再加上梓树的卵形叶子更大更阔,整株观之比楸树还像泡桐,当然以后结的条形蒴果除外。可不是偶然撞脸,楸梓同是梓属,紫葳科,和泡桐同属玄参目。古人以桑梓代指家乡,可见虽然今天的城市里所见无多,且都是近年来绿化工程的成果,在古代可是分布得相当广泛。因这广泛,让人又想起泡桐起担心了。虽然中国古代对于植物有名实不细辨的毛病,相信还不至于分不清梓树和泡桐,且来略略考索一过吧。
“梓”可是个好字,自古经常出现在人名中,从清人吴敬梓到今天80、90后父母的儿女。除了从木和属金这样玄之又玄的对应关系,刘勰在《文心雕龙•程器》里就对《尚书•周书》中的“梓材”进行了再诠释,特指“贵器用而兼文采”的才士,补偏救弊于其时务华弃实之风。
说到“实”,稍一索引,就明白梓有何德何能可以和桑并称了。所谓劝课农桑,桑之”实 ”不言而喻,那么梓呢?“唯桑与梓,必恭敬止”,劳语用学的大驾,桑梓,父母所植也,本是毕恭毕敬反被逐出家门的反讽。幸有朱熹集传曰:“桑梓之木,古者五亩之宅,树之墙下,以遗子孙给蚕食,具器用也”。俨然豳风七月一般的文化生态,“具器用也”足以涤除我等困惑。
梓木抗形变、质地紧致、纹理细腻、色调古雅,是上等木材,可是在古代是谁都可以用来搭屋舍制家具的吗?丝绸显然不是寻常百姓的日用品,桑树更多是作为经济作物,梓树亦然。梓木的一个重要用途是作为帝王将相、衣冠巨贾们的棺木。《汉书•霍光传》曰“赐(霍光)梓宫、便房、黄肠题凑各一具”,颜师古注曰“以梓木为之,……为天子制,故亦称梓宫”。这样看来,桑梓并称,一养生,一送终,树之墙下,哪怕自己不能享用之,也同构着农耕文明的自然节律。
此外,斫琴时,常以梧桐为面,挹其阴柔;梓木作底,摄其阳刚。前些年秦始皇陵车马坑的考古发掘中,还发现了经鉴定由梓属木材制成的笼箙。所谓笼箙,乃战车上的武器箱。
说古人不至不辨梓树和泡桐,先引一段《尚书大传》:“ 伯禽与康叔见周公,三见而三笞之。 康叔有骇色,谓伯禽曰:‘有商子 者,贤人也。与子见之。’乃见商子而问焉。 商子曰:‘南山之阳有木焉,名乔。’二三子往观之,见乔实高高然而上,反以告商子 。 商子 曰:‘乔者,父道也。南山之阴有木焉,名梓。’二三子复往观焉,见梓实晋晋然而俯,反以告商子 。 商子曰:‘梓者,子道也'”。“梓实晋晋然而俯”,虽然泡桐的一串卵球形蒴果也常常赘得斜向下,但没有任何其他植物的果子能像楸、梓长长垂下的条形蒴果那样,隐喻着子在父面前应有的谦卑柔顺。任植物名称在漫漫历史长河中不可避免的延异,此精准的映射一现,便有了“乔梓”指代父子的典实。有趣的是,今人看到楸、梓的条形果,往往会想到西方基督教传说中的自杀者森林,树上挂着被罚下地狱的灵魂。
有了“桑梓”、“乔梓”,还有“付梓”。一直不大明白,保存至今的古籍木刻板大多由梨木、枣木雕刻而成,“付之枣梨”才更加符合事实,何来“付梓”,以至于今天还用来谦称书籍出版?查阅康熙字典,有“治木器曰梓”的释条,看来“梓”在作为动词。那么为什么不是治木器曰”其他树木的名称”呢?姑且相信孔颖达《尚书正义》的说法:“梓,木名,木之善者,治之宜精,以为木之工匠之名”。《周礼•考工记》也把“梓人”列为七类木工之一。由于“木之善者,治之宜精”,树木名成了木工匠之名,又成了雕版刻工之名,如水脱故流而辟新道,因依自然之势也。
不得不说,撇开泡桐,在楸树和梓树之间,古人大多数情况下恐怕是不辨的,毕竟楸树比梓树高大许多,仅此一点,可知古籍中许多时候提到的梓树实为楸树。这就不得不让人佩服陆机了。此陆机,三国吴人,字元恪,并非那个和潘岳齐名以辞章见长的陆士衡。很多人以示区分,把此陆机写作陆玑,从古人的字多同义或反义于其名来看,显然是错误的,倒是陆士衡若写作陆玑讲得通。此陆机专心博物,自成一家,《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中曰:“楸之疏理白色而生子者为梓”,且不说“疏理白色”确是梓树区别于楸树的特征,还有楸树经常“不生子”的言外之意。我曾经在夏天去绿云小区那片郑州最美的楸树林观察过,的确有大量整株不结果的楸树,即使结果也多分布在树冠的边缘、与其他树相邻处。反倒居民楼前一株长势不佳的梓树硕果累累,完全与千余年前陆机所言相合。回来后查阅资料,原来楸树存在”自花不孕”,梓树无此现象,种种怪象,四照朗然。若陆机当时见的是单株的楸树,自然会得出不结果的结论,诚非荒谬,愈见其察物观生之精细。
梓以卓落之才,弁冕良木,复得历史之烛照,焕然异彩。特考略芬馨,以抒遥挹缅思之意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