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泽贤

他恋爱了，但从另一角度看他又完全不自知。每当入睡后，他便全身心投入到那情感里，关于她的记忆就会涌入头脑。这感觉很真实，就像睡梦中的呼吸那般真实，上下起伏随心跳律动。但它又的确是不真实的，因为这感觉本身就是梦境的一部分。所以当他在熟悉的街口恢复意识，完全清楚自己是在睡梦之中，这情感是慑人心魄的，时刻牵动他的心，让他无法思考。

他望着脚下用青色条石铺砌的步行街，那些石块被时间打磨的凹凸不平，在阳光照射下明暗相间，像是一片片沾湿的鱼鳞。他刻意直视太阳，营造出眩晕感觉，广场上懒洋洋的鸽子，连通整座城市的长廊，在他眼中扭动起来散发出迷离色彩。有轨电车的电缆如同两根平行线，笔直通向步行街尽头，在这街的尽头，竖立着两座如同那电缆一样平行、笔直的尖塔，只不过其中一座尖塔是折断的，它留下一个方正切口，像布满孔洞的柱子伫立在原地。

也许是因为百年前的一场雷击，摧毁了这两个几何上如此相近的造物。他在脑海里给出自己的解释，却也不知道这话语出自何处。这城市显然不是东方的样貌，街上零零散散的行人都是白色皮肤、棱角分明的五官，凸显出他长相的特别，乌黑的头发，并不苍白的淡黄肤色。不过这件事倒没有困扰他，在他的记忆中，自己也不是第一次光顾这里。他向自己的目的地走去，坚定且不受纷扰，在人群中缓缓穿行，心越跳越快。

就在那株高大地中海树木的阴影下，他终于再次找到那方小圆桌，就如同过去每天的场景，她依然静静等候着。她的容貌就像他一样与这环境格格不入，一样的黑发，一样的淡黄色皮肤。那向上生长的树冠，此刻在他眼中俨然像是个怒发冲冠的人，火热的激情从天灵盖喷薄而出，飞向天边的太阳。而从另一个角度看，那树木又变成了从土地中生长出来的绿色神经末梢，在空气中汲取着人间情愫。他微笑，无声的向她点头示意，似乎在询问是否可以落座。她也沉默的点点头，算是允许了，两个人的交流就从这无言的默契开始。

“所以，我坚持从那个没讨论完的话题开始。”他搅动着服务员刚刚端上的咖啡，打算继续昨天的谈话。他没有给她叫上一杯咖啡，而是点了块柠檬蛋糕，因为他知道她不喜欢咖啡的苦涩滋味。但现在她显然是没有心情也没有胃口的，那块蛋糕原原本本的摆在她面前，她把双手不安的放到桌子下面，一口都没有动。“你到底想知道什么呢？哪怕我说出了这些也没有意义。”听着她的声音，他急切的想要看到她的样子，妄想通过表情揣度她此刻的心情。但努力终究是徒劳的，在这梦境世界中，他们只能看到彼此模糊的轮廓，就像是两个人眼睛上都蒙了一层纱。他们能听到彼此的声音，能互相交流，甚至能看清楚对方的动作，却不能看清彼此的面容，更不能触碰对方，每当他们试图这样尝试，两个人就会同时从梦境中醒来。这荒诞梦境让他们相遇，却又忍受着折磨。

他望着她的脸，却看不清她的眼睛，映入他眼帘的只是一个飘渺轮廓。“怎么会是没有意义的呢？我想要了解你，了解那些关乎你的细节，只有这样我才有勇气去寻找你。我想冲破这恼人梦境，在现实中真正和你相遇。”他说的很深情，但语气中又透出无力感，他小口抿了抿咖啡，等待她的回应。她轻轻整理头发，动作里流露出犹豫情绪。“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了，我根本没有准备好。我怎么能相信一个在梦境中认识的人？你又怎能确定，这梦中情愫是真正的爱情呢？我们未曾真正谋面，你怎能确定自己爱上的不是那个心中理想化的映像？梦境是不真实的，生活却很真切，这样的决定我做不出。”

他激动的站起身，像是一团正在燃烧的火焰。“看看我们头发！再看看我们相近的肤色吧！我们是如此相似！和周围人都不相同！所以为何偏偏是我们在梦中相遇呢？难道容貌是最重要的吗？难道我不能逃脱外在的窠臼爱上一个美好灵魂？没错，也许我并不完全了解那个真实的你，但在这梦境中，我却能真正触碰到你的魂灵。所以请你不要再犹豫，当你占据我的全部梦境时！我就已经别无选择！”他说完这段话，坐回到座位上，用期待目光望向她的轮廓。他的脑海中闪出许多细节，许多他们在梦境中的时光，在他头脑中徘徊不去。

她摇摇头，显然是在克制某种情绪。“可就像你说的那样，为何偏偏是我们在这梦境中相遇呢？为什么在过去的这段日子里，我都会在自己的梦境中遇见你？我想不出原因，也确定没有人能给出原因。如果我不像你想象的那般美好呢？如果那个真实的我和你的想象大相径庭，我们在梦境之外相遇，而你最终又离我而去，那我又该怎么办······”她说到这里语塞了，除无声的颤抖之外，再也没有讲出其他的话。他很想用自己的拥抱安慰她，却又明了每一次触碰都会让这梦境中断。他无力的垂下手，除安慰言语之外，他什么也给不了她。

“你说讲不出我们相遇的原因，可是你想没想过，也许它根本就不需要原因。两个灵魂相互吸引，从来就不需要原因。也许是因为一次偶然攀谈，也许是因为在人群中意外崭露头角，甚至只是因为两个人多对视了一会儿。他们之间，就有可能碰撞出奇妙的火花。从来没有人在最初就能看透爱情的全貌，而所谓的爱恋，就是把那偶然碰撞出的火花，变为永恒延续的火种。人怎能因为火花刚刚迸现，就害怕引火烧身呢？”

“可你的一切想法，都不过是非理性的论断。也许爱情不是理性的东西，但这梦境的隔阂，让我不得不考虑。”说罢，她把自己的脸转向远处那一对残缺的尖塔，静静仰望，看起来若有所思。他也把目光伸向那对尖塔，第一次端详的如此认真。

这尖塔按照完美的比例建造在那里，若不是因为当年的意外，它们的构造应是十分相似的。一样施了金漆的尖顶，一样用红色砖石搭建的塔身，甚至会有一样的白鸽在它们之间盘旋、飞翔。但此时，其中的一座却是完全残缺了，再也不复当年的样貌。她缓缓转过头面对他，他虽然看不清她面部的细节，但这一刻他无比确信，她正盯着自己的眼。

“你有没有想过，这种梦境中的联系也许就不该被打破，不该被现实打扰。就像两座相似的塔楼，天然平行的构建在那里，相近却又不相通。当爱情像闪电那般击中其中一方时，在推动他们相互靠近的过程中，就会有一方折断，变得残缺，再也不复过去的样貌。每个曾经被爱情伤害过的人，最终都会化身为一座残缺孤塔。我真心不希望，这是我们的结局。”

她的话语像震聋发聩的呐喊，穿过鼓膜，拨动他紧绷的神经。他很想流泪，又确实没有悲怆到那种地步，压在他心口上的，只是铭心刻骨的悲哀。“我只想了解你，多告诉我一些讯息吧，让我在这梦境之外寻找你。”他的话语像是毫无力量的反抗。他面前那杯咖啡，在阳光的照射下干涸了，留下一层深色咖啡渍附着在杯子上。梦境城市迎来晚霞，他明白，真实世界的白昼即将到来，这场同所爱之人的讨论，终究没有迎来他所期待的结果。

“没有意义，当天亮你我从这梦境里苏醒时，我们都不会在头脑中留下对彼此的记忆，所谓的寻找更无从谈起。”说到这里，她把手缓缓向他的脸庞伸去。“也许到了我们都完全想清楚的时刻，关于梦境的一切，才不会再度被遗忘。到了那个时候，我们就能在现实里，开始对彼此的寻找。”

他百感交集，既渴望感受她的触碰，又不希望这梦境结束。他急切的想去掉那层眼翳，真正凝望一次她的眼，但就像他每一次尝试的那样，最毒烈的阳光，也不能把这隔阂烧穿。

就在她的手碰触到他的瞬间，他从睡梦中醒来，发出一声长叹，这梦境中的一切都没有在他的脑海里留下映像。

他依然平平常常的忙碌，关于这些细节我不想赘述，因为他的生活和你我相同，并无任何特别。但等到夜幕降临，安然入梦的时候，他又会投入到那火热的爱恋中去，她也依然会在梦的彼岸静静等待。他渴望，渴望有一天把这梦境中的相遇，变成现实。

2016年12月22日

想模仿马尔克斯，结果连个皮毛都没学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