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签好字,付了首付款。售楼小姐的笑容在他身后慢慢凉了下来。
售楼处后面还是喧嚣的工地,灰尘遮住了并不晴朗的天空,风里夹杂着尘土吹过他的脸。有点冷了,他把手放进马甲的口袋,左手捏着一团手纸。老婆走在后面,高跟鞋和马路的协奏曲也响着。红灯变了黄灯又成了绿灯,路口就只有他们夫妻两个。前面是踽踽前行的他,后面跟着一瘸一拐的高跟鞋老婆。
鞋子是新买的,老婆抱怨不该穿新鞋来。他搞不懂女人,即想穿的漂亮又想穿的舒服。可是这两个是相反的。
公交车半个多小到昆山南站,在售票口他没买高铁票,选择了两张便宜一些的动车票到上海虹桥站。这样会在车站多停留一个小时。时间似乎没有多大的用途,其实不过节省了二十块钱而已。可是一想到刚刚银行四十万的贷款他的心就沉了下去。十五年的还贷期限是他能接受的上限。他的身上背了一个看不到的负重。或者也算鞭策,告诫他需要不停地去奋斗。
十五年是他三十岁到四十五岁的一个跨越,人生从三十岁开始有了一种定式,这种负重的定式一直延续到四十五岁之后,然后他就老了。老在自己的房子里。一个陌生的并没有让他感到温暖和留恋的房子里。
在他胡乱猜想未来悲伤情景的时候,老婆开心地玩着消消乐。嘈杂的候车大厅丝毫不会影响老婆的情绪。从老婆胖胖的脸上和臃肿的身材里透出对生活的信心。这是一个快乐的女人,有时候他会被这种潜意识的快乐感染。可他还是会回归自己。他的最大缺点是想太多。
动车快到依然让你无法欣赏窗外的景色。太阳在窗外变成儿童绘画的涂鸦。天色将晚,天和地之间用朦朦胧胧的东西连接起来。一切在朦胧之中变得神秘和不可预测。似乎列车会开向一个很远的未来,一车厢的人会消失在时光隧道里。而他周围的人只关心游戏和睡眠,只有他担心着火车的方向。
昆山到上海只需要半个小时。半个小时的距离确是不同的两个世界。他对于两个世界的身份却是一样的,一个外来的陌生人。十几年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陌生这个词很好,它能把一切隔离开,是你对任何事物都有距离感,你可以怀疑一切,你可以不相信任何人。人们对陌生保持了警惕,所以伤害人们的往往是忽略了陌生的存在。距离感是安全感的一种保证。他保持了对城市的距离感,他也没有得到任何的安全感。
走在车站狭长的通道里,看着身边形色匆匆的行人,或长裙或短裙,或西装或嘻哈,各种气味混合在一个窄小的空间里,却又互不相容。思想在上空袅袅升起,最后又都灰飞烟灭。他的脚步放缓,老婆过来挽住他的胳膊,从人流中走出一条路,上了电梯,穿过大厅,门外是街道楼群闪烁的灯光,每条街道的路口都拥堵了无数的梦想。向前走,穿过无数的红绿灯他就会看到租来的十平米的家。
十平米的家还有独立的卫生间,还有一张容纳下两个人的床。他们可以在床上做自己喜欢的事。而身体的愉悦发出的声音还可以和隔壁的人共享。当然隔壁的夫妻也会回馈给他们一样的声音。没有人觉得会有问题。他们习惯了这样的环境。或者换一个环境他就不会勃起。环境暗示着人们的各种行为。杂物堆砌在床尾,柜子里是一件件淘来的衣服。空间把他定格在一个无法延伸的点,他的一生将死在这个点上。
二
从家到上班的地方需要走二十分钟的路。这是一家二三百人的化工厂,他是计量员。计量室里还有一男两女三个同事。两个女人性格相反,一个温柔,一个爽快。男同事是他的师傅,也是主管。他们没事的时候偶尔聊聊天,开开玩笑。大多数都是不停地工作。他觉得只有在工作中才是安全的。上班的时候每个人都带着双层的防护口罩,所以更多的时间他是沉默的。没有人在意他想什么,他也不在意别人想什么。似乎大家想的也大体相同。关心上海的基本工资上调,关心自己每月的工资花掉了多少,偶尔关心下车间的花边新闻,只要有男女的地方就会有苟且和谣言。这两个有时同时发生,有时只出现一种。
生活在机器的轰鸣里变得焦躁和简单。热情被酒精挥霍一空。员工聚餐的时候,很多人把自己喝醉,麻木成了他及他们对待生活的态度。至少他觉得是这样。酒桌上谁喝的多谁会喝的多。他尽量保持少说话。因为他喝多了会哭。伤心的如丧考妣。酒后的眼泪显得很没面子,喝醉了可以打架,可以放纵,可以理直气壮地做一些出轨的事情。只有哭显得你太怂,会遭到鄙视。哭什么呢?他不知道,其实只是他一种诉说的方式。或许从某一个时刻起,他觉得应该找个人倾诉一下。来说说他对于这个世界的看法,说一说不属于他说的人生观价值观。没有这样的人出现。瓜子脸粉嫩皮肤的园园当然不行,她身边有太多的男人,每一个谣言里她几乎都是女主角。长相普通的芳芳也不合适,大大咧咧的性格才不会在意这些莫名奇妙的东西。张主管远大的理想就是开一家早餐店,一个饼的完美制作或许能勾起他的兴趣。最喜欢喝酒的强子只是喜欢喝酒吃烧烤,喝多了还经常去按摩店。孤独的他觉得他的人生索然无味,而他身边的人却是每天都是精神抖擞。生活无法探知真像。他想到一句话-人们一思考,上帝就发笑。大概上帝就是不思考的人吧!可他还是想找个人说一说。
三
或许在网络上他可以说句话。他加了很多的微信好友,大部分是陌生的。来源基本上是附近的人和摇一摇。摇一摇的距离较远。众多的微信好友他没有固定聊天的朋友,他无法和一个人深入交谈。简单的问好之后很难找到一个都感兴趣的点。或者说他本身就是一个无趣的人,一个说话干瘪毫无营养的人。他不懂撒谎的艺术。撒谎的艺术就是让自己有一种神秘感。似是而非。让人对你有可以想象的空间。往往他聊不到一会儿就回收到呵呵的回复。
他也在微信上扮演着各种身份,诚实对于网络就是最大的欺骗。人们都在换着各种身份展现人生的各种可能。那些希望梦想没有实现的东西在网络里统统实现了。他在微信上变成没有理想的人,谁会和他交谈。谁会回收他的垃圾。没有人希望做别人的情绪管理员。人们都是相互鼓励着走完失望的一生。
于是,他删除了一些好友,添加了一些好友。他还是如此。只是渐渐明白了其中的规矩。只说些不想说的话,才会更多的人来和他聊天。可他还是憋的慌。
售楼处的徐小姐打电话的时候他想找人聊天。发传单的时候他们留了电话。徐小姐的声音里带着笑,在手机的这边他几乎可以看到徐小姐美丽的笑容。电话是约他去看房,传单是上海发的,看的是昆山的房子。上海的房子他没有留意的必要。他的钱和工资和上海的房价划了不等于号,昆山大概是他可以想一想的。在徐小姐循循善诱下,他决定看看。其实他们在谈话里似乎还聊了一些和房子无关的话,具体说了什么他记不清了。他只是想随便看看,至于后面怎么交的定金,又交了首付。他不是很清楚自己的决定。一个下午他只坐在那里听徐小姐口若悬河的讲房子的重要性和未来的美好发展。最后走的时候他用工资卡刷了两万的定金。
老婆对买房的事很赞同的,他觉得老婆比结婚的时候更喜欢他。把所有积蓄拿出来又借了几万块钱凑齐了首付。压力突然大了。躺在床上,老婆玩着永远的消消乐,他一个人想后面如何生活。房间里很安静,再有一个小时,隔壁会传来销魂的声音。现在很安静,没有电视,有线电视已经取消了。电视被他卖掉了。一台四年的笔记本还可以用来看些视频。现在没有声音,除了消消乐自带的欢呼声什么都没有。他好想说话。说他的过去,说他所担心的未来。
四
未来不可知,过去他没和别人讲过。他有一段持续了六七年的恋情。是六年还是七年他也记不清了,因为他们模模糊糊的分手了。恋爱的时候还没有手机,他们把情感写在一页一页的信纸上,前面还有淡蓝色的花朵,展开来隐约飘过一缕幽香。一个人在灯光里读信成了幸福的仪式。一个居住在半山腰上孤独的青年,在野狼的啸声中享受着人生美妙的时刻。风刮过窗棂,玻璃颤动的和他的心一样快。血液迅速的流动,月夜在山尖上沉默着,他写着一封封的回信,那些信里其实都是自己和灵魂的对话。爱情发生的时候其实不是爱情,是因为当时你爱上了爱情。或者说你只是爱上了自己的灵魂。结果当然只是一场虚无。他变得和月夜一样沉默。
悲伤不是人类特有的情绪,它不伟大也不猥琐。它会突如其来,也会莫名消失。年青的时候一个人站在山顶身体里涌动着莫名的冲动和热血。老的时候站在山顶会有一种说不清的悲凉和无奈。
失恋的他也会爬到山顶,看远处和天空连城一线的水光,看近处半山腰的海棠树。海棠隐藏在叶子中间,半红半绿的随风摇曳。他很享受一个人的忧伤,年青的他什么都可以承受,那时候他不想找人倾诉,谁会做这种幼稚的事呢?他是成熟的人,生活才教会他一些东西,他怎么会找人分享。
现在,他觉得自己很傻。他对自己说,我很孤单,我很孤独,我想找人分享。分享什么呢?不是所有人都会觉得孤独,大部分人不会理解孤独有什么意义。他的生活用工作就可以填满,工作之外家庭也可以补充一部分。父母需要赡养,儿女需要教育,你还不够吗?你还有时间吗?如果有的话,你还可以看看综艺节目,这么多优秀的综艺节目你需要花费人生中很长的时间。还有他喜欢的体育节目,NBA,斯诺克,欧冠,中超,奥运会,各种明星的报道,还没有消遣的通道吗?
他发现自己还有时间考虑问题,老婆玩累了手机对他发出性暗示的时候,他错过了。其实有那么一分钟的时间他只是觉得说说话吧,随便说点什么。张三李四王二麻子随便的说说。或许随便说说就能走近些。老婆均匀的呼吸声像是做着好梦,裹在被子里的睡眠轻飘飘地没有着落。
城市的夜晚会有很多声音,他想,一个城市累了也会自言自语。
马上这边也要拆迁,很多工厂已经搬走了。发展会有选择的留下部分人。他迟早要走的,对于走的时候对城市还能说些什么呢!说了也没人会听,离愁别绪并不合适他和这个城市的关系。他从没想到会一辈子呆在城市里,他思考过无数过死亡时的场景,有看着麦浪的,有对着荒野的,也可能是草原上的奄奄一息,或许山脚下的苟延残喘。这些都和城市无关,或者他大部分在城市里度过的人生没有值得回忆的。他机器般的挣钱消费,欲望也是简简单单,在这里他失去了对爱的向往,对性欲的热爱。他只是简单的挥霍仅有的一点点感知。
隔壁男女定点的身体的撞击声传到他的耳朵,他听得出节奏感和气息的轻重。快递员惯有的速度和成熟女人满足的呻吟水乳交融。楼道里他经常和他们夫妻碰面。丈夫是快递员,妻子在一家工厂上班。凡人中的三件事,上班,睡觉,做爱他们都是井井有条。大家熟了也会聊些话题,除了工作,他们说的最多的就是孩子,他们和他的努力是一样的,只是他们更简单和愉快的奋斗着,他活的很累,因为他想着说话,找个合适的人说话。
五
说话有时也是辩解,人犯了错就会辩解。那天他不小心秤错了助剂,结果有些严重。他想辩解说其实那天是两个人称的,漂亮的园园站在他身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边说边工作或许造成了他的失误。可是生产单上是他的名字。生产部的王主任没有听他解释。错了总要有人承担责任。
王主任说,你不要说了,绩效肯定没有了,至于工资可能要扣除一部分,生产的废料暂时不能回收。厂里损失比较大,好好反醒吧。
他一句话没说明白,工资和绩效损失大半。心里窝着火。想想这个月的房贷心里凉飕飕的。有几次他想单独找王主任聊聊,王主任不耐烦地拒绝了。更为严重的是一个月后他被调换了岗位。
回到家里老婆没有做饭,一个人坐在床上玩消消乐。他在厨房把板子剁得响亮。吃早饭,他看电脑老婆依然消消乐。他看的是新一季的奇葩说,他觉得里面的人太会说了。观点是随便互换的,道理是讲到骨髓里的。扒开了皮,抽出血,把骨头锯开告诉你这才是重点。生活在每个论点的阐述下明朗起来。看完了他想和老婆说说话,发现老婆已经困了,连以前常有的性暗示也没有了直接进入到梦乡。剩下他一个人在那里心潮澎湃。
新的岗位并不适合他,每天二十吨左右的搬运不适合他的身体,他开始吃不消了。他找到组长谈了,组长只听到开始就拒绝了他换岗的要求。
如果每个人都想着换岗,工厂还怎干?组长说的很有道理。
他忍着,想起房贷的大坑他没有选择了。现在的工作并不好找。即使这家化工厂年底也要搬走了。愿来想着要跟着走的,现在看来没有必要了。
下了班,强子喜欢找他喝上几杯。夏天的时候,两个人撸几串,喝几瓶啤酒。强子喜欢说话,云山雾罩的说他的情史,说他经历的很多女人。有真的也有假的。强子的老婆在老家,没人管他。喝酒的时候,强子说,他听。他和强子不过心。他喝多的时候也想说,强子不太想听。最终他们多数在按摩店门口分手,有几次他被强子拉到里面,尴尬的跑了出来,不是纯洁,是因为他除了说话的欲望已经没有任何欲望了。
强子说他不像个男人,说他活的太没意思了。天冷了,几个人围在一起,吃着火锅,喝着牛栏山二窝头,他听别人海吹胡侃觉得更没意思。他成了火锅里被遗忘的青菜,时间长了没有人会想夹起来吃上一口。他静静地躺在锅底,等酒席散点,也不会浮上来。
消消乐又出了新模式,老婆第一时间发了朋友圈。他都忘了点赞。晚上的时光依旧,奇葩说换成了吐槽大会,还是他一个人看。看完了睡不着就再看回放。有时候他也会笑,一个人笑得很孤单。
他不玩游戏,没有游戏的人生多么无聊啊!礼拜天给儿子打电话,儿子最近的学习很不理想,他想好了很多的方法,百度了无数的招数,电话讲到五分钟母亲在电话里说,你儿子早就把电话扔在一边走了。他想和母亲说说话,母亲说家里没什么事不要浪费电话费了就给挂了。
六
徐小姐又打电话来说推出了新楼盘,问他有没有朋友想买房的,他说我都买后悔了。徐小姐就把电话挂了。
转天银行手续要补办,他还要去一趟。请假不太顺利,组长同意了,生产部长不同意。他说,你同意不同意我也有事。王部长说,那你再来就办离职手续吧。随便吧,他扭头就走了。
还是动车。还是二十五分钟。中午到的。银行的休息时间。
昆山的街道两旁也是香樟树,和上海一样的干净。只是人车少了一些,楼群也没那么高了。或许他会来这里呆上几年,谁知道呢?他边走边想。沿着街道向前走了二百米过一个红绿灯,对面是一家超市。超市的人不多,他逛来逛去有些累了,在一个角落里找了地方坐下来,后背靠着墙壁,闭上眼,他只想小憩一会儿,没想到睡了两个小时。再跑到银行,里面已经挤满了人。
排到他的时候已经临近下班了,银行工作人员让他明天再来,他说我是从上海坐车请假过来的。银行说我们已经下班了。今天办不了了。
是回去呢还是明天再过来。他出来的时候心情很沮丧。他想要不在附近网吧将就一晚,明天办好了再回去吧!给老婆打完电话,他开始找网吧。
走进网吧时他被烟雾呛了出来,又换了第二家也是如此。他不能闻烟味,以前在印刷厂上班的时候他被熏坏了气管。一连几家都是如此。他去了附近的快捷酒店,标准间也要三百多。肚子饿了,已经是晚上八点钟了,他匆匆吃了碗兰州拉面决定回来。
火车是晚上九点钟的慢车,到上海站十点多钟。坐了末班车到家里是快十二点了。
打开门,屋里没有人。被子叠的整整齐齐。他的心凉了下来。掏出手机,电话通了,老婆似乎没有睡,说,这么晚打电话我都睡了。他说,我睡不着有话想和你说。老婆说,明天再说吧我很累。他说走的时候家里煤气忘关了你把她关好吧。老婆说,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还要我起来关。他说我走的时候在枕头下面放了一千块钱你看还在不在?老婆不耐烦了,你放钱做什么,我看看,奥,在,还在,快睡吧,我累了。他觉得没有再说的必要了,也挂了电话。
他不想睡了,一个人走在街上。除了街灯还有二十四小时便利店还亮着灯,绕过便利店有几家发廊的灯还亮着,他好想找人说说话,随便找了一家发廊走了进去。
一个穿着暴露的三十多岁女人迎接了他。店里只有这么一个女人,他有一瞬间想离开了。女人热情的贴上来,搂住他。火红的嘴唇吐着烟雾,他把女人推开,他说,我只想找个人聊聊天。女人笑得乳房乱颤,还不好意思,聊什么?先给一百块钱我陪你聊一会儿。他不知道聊什么。显得手足无措。女人说,不如用身体聊来的痛快。帅哥过来我教你怎么聊吧。他转身想走,女人拉住他,既然聊我就陪你聊吧。
房间很隐蔽,红色的灯光很暧昧。女人坐在床上,两条腿叉开露出里面的内裤。他显得很紧张,冷汗一点点冒出来。女人说,说吧,二十分钟,你开始吧。他坐在床边不知道从何说起,以前他很渴望找个人说说话,说说他的人生,说说他所经历的生活,虽然这些生活没有任何奇妙的地方,可是他想和别人分享。现在让他说,他没有头绪。
房间里有一种紧张的寂静。女人开始拿起手机,手机发出他熟悉的消消乐的自带音乐声。那一刻,他被激怒了。他完全变了一个人,扑上前去紧紧地扼住女人的咽喉。
报警电话是他自己打的,手铐带上去的时候是冰凉的。天还没有亮,警灯在夜色中格外刺眼,上车的时候,他看了看旁边一个接近中年的警察说,能让我说句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