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文提到了老澡堂,最后提到了澡堂老板这个人,其实还有更多人的故事,不吐不快,接着往下写吧。
老澡堂的男浴池里常年的标配是一个检票的张爷爷,两位固定的搓背师傅,一位随着季节流动性工作的师傅,用今天的话说算是临时工。
洗了十几年澡,搓背的师傅换了几轮,其中印象最深的有三位:朱师傅和强师傅,还有一位叫不出姓名的师傅。
朱师傅是我从小到大记忆里,第一个给我搓背的师傅。那是我还小,自己换衣服都吃力,因为父亲不在家,我又执拗不愿意进女澡堂洗澡,母亲只好把我托付给检票的张爷爷帮忙洗澡。记得第一次被张爷爷牵着带进更衣间,他一边朝着澡堂深处一声吼“来个搓背的,快上来”,一边帮我脱掉厚重的棉袄。没多久,一个剃着方头,看上去相当结实的小个男人就跑了上来,问张爷爷“不会是带这个小崽子洗澡吧?”,张爷爷哼了一声,就把我交给了朱师傅。朱师傅摇了摇头,但还是把我带到淋浴间给我抢了个花洒,告诉我“使劲冲,你还太小别下池子别乱跑。听话哈,对了,你叫啥?”记得的母亲叮嘱过不要和陌生人说太多,怯生生的回答了句“我姓朱”,话音未落朱师傅就乐了起来“一家人一家人,我也姓朱,他们都叫我小朱,我就叫你小小朱。”然后突然抓起我的手,我想挣脱,他就乐的更厉害了,接着叮嘱“一边冲一边看自己的手指头,看到泡的发白了就喊我哈。”然后就快步走进黑洞洞大池子的屋子里。后来,每次洗澡就都是朱师傅负责带我洗,我们也越来越默契,不用喊他他就知道我要搓背了。
有一次我到澡堂的晚,朱师傅都穿好了衣服,又脱了带我到淋浴里洗澡,没了水他把澡堂里面的老式的热水罐(搪瓷绿色的大水罐,没有饮水机时代的饮水设备。)里面热水倒倒一个大盆里面,让我坐里面帮我洗。此外,他还热衷于帮我敲背,那会搓背一个人一次1块钱,敲背一人一次1块钱,我从来只搓背不敲背,朱师傅执意要给我敲但是不收钱,嘴上总说“你巴掌大的小崽子,不值钱,等你大了再给。”可惜,等我刚刚上初中,朱师傅就不干了,大伙只知道他出去打工也联系不上,只能作罢。高中我曾经见过一次他,他改行卖菜,却认不出我来。
朱师傅走了之后,替我搓背的就成了朱师傅的搭档强师傅。强师傅比小朱要大的多,洗澡的人一多体力就吃不消,就得小朱顶着,他坐旁边抽根烟歇息一会,顺便和我聊天。强这个姓就说明这个人不是本地人,事实上他是河南人,跟着儿子到的我们县。他不识字,这辈子只会写自己的名字,闲不住又没有什么技能,但因为儿子好赌没钱给他养老,他就自己干点体力活攒攒钱。
强师傅告诉我说,搓背这个行当越发不行了,高档的洗浴中心搓个背一次几十块,小年轻都马马虎虎的搓搓就告诉客人搓好了,都是挣着昧良心的钱。这么说是有他自己的理由的,强师傅是我见过所有的搓背师傅里最细心的,小孩子的脚丫他都会不厌其烦的用毛巾仔细的搓一搓,连脚趾之间的缝隙都会挨个搓干净,也因为仔细一般来澡堂的人都是孩子给强师傅,自己找朱师傅搓。我上高中时,强师傅也随着儿子离开的县城,后来再也没见到,那年他有六十来岁了吧。
第三位师傅,我从来不知道他叫什么,大伙都叫他胖子,他希望我叫他金条胖,理由是听着喜庆有财运。今天胖最早是过年那会洗澡人多生意好的时候来帮忙的师傅,特点是搓的超级快,利落。缺点是搓不感觉还容易把小孩皮搓破,因为把我弄哭了一会还被我妈追着教训过,他就一个劲的低头道歉。但是在澡堂里面,因为大家都真诚相待,才能看到他满身的纹身还有他的特质之一,一条特别粗的大金链子挂在肥肥的脖子上。按说他过的还不错,搓的快,搓的多,赚的多。其他的师傅晚饭都是一晚羊肉面,金牙胖总是两碗,别人抽最便宜的烟,他的烟在师傅们手里也都是俏货。大家总说金条胖多搓几年,挣个上万做生意就再也不用干这行了。。强师傅在的时候能管住金条胖,后来强师傅也走了,金条胖就本性大发,一边给我搓背一边说黄段子。搁到这会,赶上微博的段子时代,估计做搓背师傅真是屈才了。后来上了高中才知道金条胖有个癖好——嫖。光看他每天比别人多赚一倍的钱,别人攒着,他全用来嫖,一次就什么都剩。
也因此,金条胖就一直在这个澡堂搓背。搓背是个体力活,伤腰废胳膊,金条胖干完活,累着一天又去嫖,最后废了腰,再也没法利索的挣钱了。他是最后随着老澡堂关掉离开的搓背师傅,听说最后娶了一个他过去一直喜欢的“女技师”,生了一个胖小子。
对了,还忘了一个老澡堂历史上最重要的搓背师傅——张爷爷。张爷爷,人称“张瞎子”、“张瘸子”。张爷爷的左脚不利索,也确实有只眼睛是红色看不见东西的,因为年轻的时候和澡堂的老板是朋友,成了后来的样子之后老板可怜他就让他到澡堂里面帮忙干干活。早年澡堂红火的时候,张爷爷负责检票、换洗毛巾、给暖炉换碳等等等等所有的杂活,前面也提到包括带孩子,比如我。后来澡堂人越来越少,搓背师傅也陆续改行,顶上去搓背的就是张爷爷。张爷爷年纪大,搓两三个人就气喘吁吁需要抽根烟休息一会,我知道他生活拮据,只要他在总是要他搓。若是看到他累了,就让他多歇息一会,也顺便拖着后面排队的人。
上了高中之后,每次张爷爷看到我就会拉着身边的人比划说“这小子第一次洗澡我带进来的,那会就这么点,你看现在多高啊。”我每次都会像第一次听到一样附和到“就是就是,谢谢张爷爷。”现在想想,当年每次张爷爷带着我洗澡,什么报酬都没给过他,他也乐此不疲,用他的话说“别人都叫我瘸子、瞎子,就你叫爷爷,就冲这个。”
张爷爷没有看到澡堂最后的拆迁,也没看到我考上大学,就在某年某月的一天去世了,因为一直穷然一身,无妻无子,还是澡堂的老板张罗的后事。我是过了一周才知道,几经询问,却无人愿意多提及,是否是张爷爷临走之前交代不要告诉我呢?不忍多想。
搓背师傅是个讲究体力活的职业,从早到晚都泡在湿漉漉的环境里,多数都有风湿、腰肌劳损的毛病。他们总是很自卑,觉得卖菜的也比搓背的高强,只是因为挣的多才干这一行当,有机会都会改行。事实上他们获得的报酬真的很低,直到我上高中,搓背一次一个人才涨到两块,敲背还是一块,修脚是五块,再无其他的收入。帮人带小孩洗澡在他们看来是本分,并未找孩子的父母索取过什么,也许对于他们来说,带孩子洗澡的那几十分钟,让他们体会到了身为人父的欢乐吧。
以此文,纪念几位搓背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