斌子来找我,他说想和我谈谈,这两年来生活和现实的问题交织,几此要崩溃了。
今天小雨,天空中浓云密布,虽然空气透着初春的清爽,黄河岸边的垂柳青翠,繁花似锦,可是他没心情欣赏这些,匆匆的下了公交车,爬上那架未通车的大桥,他抬头看了看天空,大朵的乌云垂着仿佛要掉下来。
我问他喝红茶还是绿茶,他说对不起父母。
这么多年的辛苦,没能让他们过上舒心的生活,由于自己的失误,现在让他们陷入忧愁之中。三十年来,家和家乡都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曾经的戈壁黄沙滩先是成了水浇地,接着又成了国家城市化的新战场,而对于斌子一家的命运变化则首先是内生的。
他说,小时候的印象,最深刻的是夏天太阳毒辣辣的炙烤着大地,无边无际的压砂田(北方戈壁滩上农民为保持土壤水分,减少蒸发,将沙子铺在土地上进行旱地耕种的一种方式)里偶尔有风吹过,没有麦芒的麦子,黄了,像一片火焰燎过。
记不清从几岁开始,就在这砂田里摸爬滚打了,手上不断的被麦秆、荆棘留下刺伤,鞋子不知道在这里磨破了多少双,每个暑假,双手都要掉一层皮,劳作常常从早晨四五点钟开始,夜里一两点钟才结束,乏力的时候,手上是血泡,第二天休息时,母亲会取一根缝衣服的针,挑破,把里面的血水放掉,把指头上的刺挑出来。
今年的暑假还没有结束,斌子已经做好了开学的准备,麦子铺到了打麦场上,拖拉机的声音突突作响,父亲在给拖拉机加水,斌子给母亲打了招呼,没来得及看清她脸上横竖的汗水,跨上自行车,驮着一纸箱书,往西面3公里外的高中去了。
今年的高考补习班已经提前开课,妹妹已经去另一所学校补习。这条3公里的路已经走了7年了,从上初中开始就在走,那时候他和自行车一样高。7年风沙雨雪,严寒酷暑,白天黑夜,未曾阻断,沿途经过的仍然是大片的耕地,那些速生的杨树长到有两层楼高,然后很快被农民砍去,地里的麦子一茬又一茬。少年的生活是懵懂的,上初中的时候,他不知道还要考高中,上高中的时候他却也不知道还要考大学,直到补习开始的今天之前,似乎这些还是一头雾水,或者有人告诉过他,或者他根本就没有留心吧。
为什么要考大学。现在想来,唯一的理由,也是朴素的、最为实用的,恐怕就是不会再去辛苦耕种那四十余亩的土地,设法逃脱那繁重的体力劳动,摆脱这面朝黄土,背朝天的,靠天吃饭的生活,这点所谓理想,于质朴的农民而言,千百年来莫不如此。这是父亲和母亲反复嘱咐的,你的叔叔伯伯们在城市里体面的工作,他们是读过书的。
斌子无法想象大学的样子,省城离这里不过百余公里,他只是生病的时候去过一两次。至于大学,则完全是一片空白。离开土地的工作又是一种怎样的生活,对,老师好像是不种地的,而且受人尊敬。虽然他的成绩不太好,但是,他不厌学;尽管他的数学很差,但是他喜欢文字的东西,尤其喜欢古典诗词和文学,喜欢英语的语感,喜欢思考的乐趣。回想高考失败以来受到的各种羞辱和压力,已经深深刺痛了他,一路上,目标已经深深的扎进了他的心里,这种想法坚硬的像一块铁,使劲沉了下去,埋藏起来,他告诉自己,为了荣誉,像一个战士一样战斗,他一定要成功!这一年,他没有住校,每天早晨5点多起床,6点就已经赶到学校,夜里完成学校规定的自习时间,摸黑骑车回家就10点半了,再按照既定的复习计划,奋战到1点钟。
然而,十个月后,失败,再一次沉重的打击了他。距离本科线二十分的差距,他觉得对不起父亲屡屡目送背影的期望和母亲多年的辛劳教诲,他躺在床上,整个人都没有力气起来,这样的状态持续了足有一周,家里的气氛凝重的使人喘不过气来。
就在成绩公布不久,父亲接到了一个电话,是县城中学的一位老师打来的,他说只要成绩上了大专线就可以免费补习,一家人的情绪一下子又被这个电话调动起来。然后,再静下心来总结,肯定了付出的巨大努力,取得了一定的成绩,过去的十个月,英语由四十几分提高到了八十几分,其他各科基础也有所夯实,由此可见,再努力一把,前途是光明的。还有一个不应该被忽视的原因,这所镇上的高中,教学质量确实有待提高,以前学生们喜欢的老师,授课质量很好,这几年,他们都离开这里了,或者去了县城,或者去了省城,政治和化学半年多竟然没有老师,应届毕业生竟然无一考上本科院校。计划经济下中国的城乡差距,使得城市天然的掠夺乡村的各种资源,不仅仅局限于经济的,还有人力的,而一旦这种计划被市场代替,农村的衰败也自必然。此时他得知在县一中补习的表妹是他原先的班主任给的建议,而她已经顺利考上了。
母亲做出了让他和妹妹继续复读的决定,看到她眼里坚毅的表情,竟无语凝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