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在梦里

文/继明

“你每天都是睡不醒的样子。”

爸爸说，妈妈说，姐姐说，同学也说。

并不否认呢。

尤其是在窗外昏昏沉沉，不时还有细雨飘落的时候，于是也就懒得睁开眼，哪怕你仍能看到我空洞的双眸。啊，我是醒着，但在梦中。去寻找一个可以让我醒来的理由，却也因此常常不能入眠。

可能孤独的人都不愿醒来的吧。

村口那棵老树，不知道在那长了多少年，我其实是不知道的，不过那天下雨，行人匆匆忙忙的赶路，我也在赶路，可是他们有伞，我没有，老树说，来我这儿吧。我就走到老树下面，发现原来老树其实就是一把伞，晴日里遮阳，阴雨天遮雨，但是别人为什么没有发现呢，我想不明白。

“我长了很多年了。”老树说。这样我才知道了原来老树长了很多年。

“哦。”我答。

“我见过很多人，知道很多故事。”老树似乎有些惆怅。我知道这些大概是因为它的叶子忽然晃动了一些，有一些雨滴从叶子上掉了下来。

我没有说话，呆呆的看着仍在匆匆行走的路人。

老树见我没有说话，叹了一口气，看向了天边，那里是黑沉沉的天空。接下来，它讲了一个我从来没有听过的故事，我保证，我从来没听说过。

“那一年，我还是一棵小树，大概也只有你这么高吧。”它顿了顿，好像是在回忆里寻找一些什么，或是在怀念一些什么，“我也有过远大的梦想，想走到沙漠里，让赤红的土地从新变绿。”

“你不是没有脚吗？”我问。

见我说话，它似乎很高兴，连它的枝桠也跟着摇动了起来。“我是没有脚啊，但是你们人类有脚啊，你知道吗，世界上第一棵树就是人类从另一个世界带来的。”它是在等我的回答吗，可是我怎么会知道世界上第一棵树这种事情。见我没有言语，它便接着说了下去，“我的祖先其实最早就是在沙漠里生活的，不过那时沙漠还如同绿洲一样美丽。”这时它笑的更厉害了，我感觉它随时会把我整个打湿。它的眼中好像出现了祖先的影子，但是我为什么看到的是污浊，“有一位商人从我的家乡路过，那时应该是你们人类的唐朝或者汉朝吧，他没有见我们这样的树木，想带回他的家乡，让家里人长长见识。他选择了我，我其实最先就知道，因为在他路过我的时候，我轻轻拉住了他的衣角。”

我也许感受到了老树的喜悦，竟然也跟着“嘿嘿”笑了起来，仿佛看到了那个含蓄的少年，路人看我在笑，也跟着笑了起来。我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

“那位商人就把我从土地里轻轻的扒了出来，他是一个温柔细心的人，当我整个离开土地的时候，他用水浸过的湿布包住我的根部，这样我就不至于在路上渴死了。”老树接着说，“我们就开始了回家的路，当然我说的是商人的家，不过很快那也会是我的家了。我们走了很久很久，我见到了很多行人，和现在的穿的不一样的人，他们也像今天的人一样匆匆忙忙。夜里，我们在路上安营扎寨，商人喝酒吟诗，我就在那数星星，可是天上的星星太多了啊，根本数不过来，嘿嘿，也许根本就数不完吧。又走了很久，商人和我都累了，幸好看见不远的前方就有一座城市，我们终于可以歇歇了，我们都是这样想的。可是还没有走到城市，突然从城门里跑出来很多人，什么样的人都有，穿华丽的衣服的，穿破烂的衣服的，都在拼命的跑，他们在跑什么，我和商人都很好奇。”

“我也很好奇。”我现在应该是在认真的听老树讲话了。

但是老树却并没有马上说话，它又向远处望了望，可能就是它说的城市的方向吧，但是明明那里只有荒野和乌云。雨越下越大，行人也越走越快，我全身都要湿透了，但是老树的故事却让我不想移动脚步。终于，它缓缓开口，“很快我们就知道了答案，在我们的后边，也就是城门朝向的那一面，出现了很多骑着战马的军队。这是战争，我听我的祖父对我讲过，今天商人也这么说。商人很怕，带着我想要跟着人流逃走，但是很快发现所有人，那些富人，穷人，还有我们，全部被军队围了起来，从城里逃出来的人口中我们知道了，这座城市的守军趁着夜色已经全部逃走了，所有人都在逃命，他们说有一支只会杀人的军队很快就会杀过来，没想到还是没有逃得出去。我不觉得真的会有会杀所有人的军队，尤其是去杀无辜的平民。”老树这样说，我心里却感到一阵寒意，“但是我还是错了，那些骑着军马的士兵突然就暴躁了起来，很快，人群哭声震天，鲜血染红了大地，又过了没多久，连哭声也没有了，剩下的只有血，很红的血，和天边的落日连在了一起，整个天地一片赤红。商人也死了，他的血洒在了我的身上，我感到火辣辣的疼。按说树是感受不到疼的，但是我发誓那天我感到火辣辣的疼。”

那是真的疼吗，还是心在疼，可是树真的有心吗？

“后来怎么样了？”我隐隐有一丝担忧，却不是为死去的那些人，自古以来多少冤魂，还不都是冥冥中注定的结局，人始终逃不过宿命。

“后来啊，军队抢走了商人的货物，有个士兵看我长的奇特，就献给了他们的将军。没想到那位将军真的会喜欢我，把我身上的血迹认真擦拭了干净，还给我换了新的浸过水的布，我并不喜欢这个将军，因为他杀人太多。回到朝廷，将军本应大破匈奴论功行赏，但是他却坚决不接受任何封赐，反而乞老还乡，尽管那时他刚四十出头，你要知道，那是男人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候。皇帝终于还是同意了他的请求，他于是回到了从前打骂嬉戏的村子，与他同行的只有我。”雨似乎下的变小了，就连老树一直在看的天边也渐渐明亮了起来，“将军把我栽到了自己的庭院之中，每天给我松土施肥浇水，很快我就变得旺盛起来，有时候，夏天将军就和我一起仰望天空，他也是在数星星吗，我不知道，我只是会偶尔想起来曾经的那个商人，不过现在他的尸骨估计也化作风尘了吧。有时候傍晚，天边的落日和那日城下一样鲜艳的时候，将军就轻轻的摸着我的枝干，静静望着天边，那个城市的地方，我却时时看到他的眼睛里闪现的泪花。”

这时候的雨完全停了，老树望着的方向居然出现了一道彩虹，落日不知道是不是比那日更加鲜艳，我的眼里竟然也有泪花盈盈。

“我梦里常常回到那日城下，那时的我差不多和你一样高吧，我想把赤红的土地重新染绿，但是终究还是没有回去。”老树最后看了一眼天边，又陷入了无尽的悲伤。“但是我也怕真的回去。”

“还有，那个将军其实就是你的祖先，我后来并不恨他，反而有点可怜他。我也就在这里生长了这么多年，看着将军的后人一代一代繁衍，给他们遮阳蔽雨，但是他们并不喜欢听我说话，和那些行人一样从我身边匆匆走过，直到我见到你。”

可是我要走了，和已经把伞收起来的行人一起。我回头看了看老树，感谢它给我讲了这么一个故事，我说，谢谢你，让我知道这些。

但是老树突然大笑了起来，身体颤抖不止，树叶纷纷掉落了下来。一些枝干也跟着掉了下来，我感到有些害怕，行人也纷纷停了下来，他们也想不清楚为什么大树会在风雨停息的时候摇晃。老树终于停止了大笑，在行人眼中是停止了摇晃，正当他们转头要走的时候，大树突然“咔嚓”从中间断了开来，轰然倒地。他们纷纷露出惊异的神色，我却看到了老树笑着闭上了眼睛。

可能孤独的树也不愿醒来吧。

于是它走进了另一个梦。

而我却醒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