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侧躺着,左眼睫红肿,脸上沟壑丛生,右耳垂一块黄豆大小的白斑,像是岩石风化的显现,而周围的肉泄了成一团摸起来已经毫无生机了。只有嘴里还在喃喃地叫着一个什么人的名字。
奶奶,我是元儿,你还认识我吗?我强忍着眼睛里的泪水,问到。元儿!奶奶的嘴角似乎牵引出那么一丝微笑,却是那种遥远的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表情,似乎并不准备和身边人分享。奶奶,你看看,我是谁啊?我又问了一遍,想确认一下在她的记忆中是否还有我的存在。我不知道。奶奶虚弱地发出声音。仅仅几个字,我的心却仿佛被闷雷击中了。
今年农历正月十五是奶奶八十岁大寿。到这一天我和奶奶已经相依为命二十八年了。自从三岁时父母离异,奶奶就把我拉扯大。我的泪光把眼前桌子上摆的大盒蛋糕,稻香村糕点,核桃露,各色鸡鸭鱼肉的吃食洇成了一大片迷蒙的虚幻。好像我这二十八年来和她一起的时光。
我记得小时候,村子里的老人都叫我“奶奶多的小闺女”,因为那时我只会叫奶奶,无论看到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只会张口叫奶奶。奶奶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从东屋到西屋,从院里到街上。小时候她一直叫着我说“贵重的贵,缺少的缺,小宝贝儿!”直到我自己长大后看到一个广告语”贵乎稀有,万里挑一”,才觉得这正是奶奶给我起这个名字的最佳解释。这个名字无关任何自大自满等等,而仅仅是一个老人对自己孙女儿的深深的爱。
我记得小时候,夏天每到特别热的时候,奶奶就背着我到房顶上去乘凉,把毯子,床单都铺好在房顶上,她要分好几趟才能弄好一切。然后她把我放到上面,几乎整宿不睡地给我扇扇子,赶蚊子。其实我知道奶奶胆子一直很小,对于她来说在半夜一趟又一趟地爬到房顶上是多么困难的事情。
我记得小时候,奶奶总怕我走丢,她从来不让我出门,在我七八岁那年,我跟同学去村东头逮老鸹虫玩儿,大中午的天很热,因为没有告诉她,她走遍了全村到处找我。她找到我时我有些害怕,但她一句都没说我,只是告诉我以后不能再这样了。
我记得小时候,她总是把最好吃的东西都留给我,我们全家都是你推我让,每个人都想让对方吃最好的,到现在我工作了,条件好了,每每问他们想吃什么,他们都说什么都不想吃。多年的贫困生活让他们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知道了。自从初三开始在城里上,后来大学到黑龙江,工作到北京。奶奶还是坚持把好吃的给我留着。有一年我回家看到奶奶给我留的桔子已经干瘪,像棉花瓣一样了。即便我劝过她她也还是照旧。
我记得小时候,她最高兴的就是每天我放学回家大声地喊一声奶奶!有时我会带着自己的奖状回去,从小到大我一直奖状不断,她这时就会笑得合不拢嘴,让我爹找些钉子把奖状钉在墙上。到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奖状都已经毁坏了不少,好几张上面的字都已经模糊不清了,还有的四分五裂,翘起很多碎角来。现在想来,我那时好好学习去拿奖状的动力也是能看到奶奶的笑。
我所记得这一切,她现在都不记得了。因为她得了老年痴呆症。
爷爷在我七岁那年去世后,奶奶一直没有改嫁,她就是为了能好好地把我养大成人。如今我终于长大,有能力让她享享清福时,她却得了老年痴呆症,从最初的忘记加煤,忘记做饭,到后来记不清人名,找不到路,到现在,她竟然连我也忘了。
虽然我那时就知道,早晚有这一天。可是当这天来临时,我内心还是难以承受。老年痴呆症是不可能治愈的,我知道我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让她回到清醒了。她现在脑子里混乱一片,常常记起不知道哪年哪月不熟悉的一个人的一件小事。有一回她说起她到村北一个人家做客,那家炒了鸡蛋让她吃,她没吃。那表情是非常幸福的,她还记得那些微小琐碎的事。如今物是人非。只有一个情字还在那里。
我常常弄不明白,奶奶这一生经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三年自然灾害,土改,文革,种种的动荡和飘零,永远都在吃苦受罪。又永远在为她这个孙女儿着想。爷爷在我七岁那年去世后,她一直没有改嫁,就是怕我受苦。她牺牲了自己的一切。到老了却落了这样一个结果。如果她直到最后是这样,还会像当初那样义无反顾地走下去吗?我想是的。
人的一生为命、运二字牵引,因果二字束缚,在这六道中轮回不息,不管你为了什么,总要完成自己的使命。我一直吃素、放生、诵经、绕塔,就是为了我的亲眷能够脱离苦海,更是为了天下生灵都能立地成佛,从此再无六道之分,轮回之别。
可是如今,我在红尘中仍然无法脱身。七秒钟,对于一条鱼来说就是一个轮回。七秒钟,全世界就产生一个老年痴呆症患者。我知道。各结界,都有自己的符咒。但愿众生早日开启。
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