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谷声里有乡愁。
是去年了,略比谷雨节气晚一些时日,窗口有鸢尾花开,窗外有乌鸫鸟鸣。这勾起我的思乡之情,就想到布谷鸟叫来了。
今年,稍微早几天,听到松林里稚嫩的鸟鸣,是带着急迫、紧张,渴望着回应和保护的那一种。阿弥陀佛,我终算灵光闪现了一回,这是乌鸫鸟有小宝宝了。那时静静地听,很像很像一只迷路的鸡雏,一种什么感触呢?就像一场甘霖的第一滴,又像一夜春雨之后清晓的无数水露,魂魄一瞬间被打湿了,也可能是一瞬间归位了。
不过,紧随而至的是好一阵惋惜。长到这样年龄才知道这个,得是有过多少粗疏和忽略呀。“人生终是这样的糊涂,盼得春来,又要把春辜负。”这句话不假,心里真真如是盼得了就要好好浪费一般。不过,相比知道的,不知道的要更多。负不负不好说,但盼没盼心里是有答案的。
布谷声里有乡愁,这属于每一个人。
还要从现代智人来自东非说起,那里算是最古老的家乡这一点,毋庸置疑。一次、两次、三次,据说至少有过三次走出非洲的大迁徙。
而太多太多布谷鸟,也都有一个在东非洲的故乡。比如大杜鹃,对于我们来说它们是夏候鸟,在埃塞俄比亚、肯尼亚和坦桑尼亚那一带过冬。似乎它们爱旅行,半年去半年回。但实在不是旅行,是堪称卓绝的跋涉。
那里可能有过一个极爱布谷鸟的原始人少年,想知道这些鸟儿突然离开是去了哪里。肯定是一个赤道上的清晨,布谷鸟从乞力马扎罗山下开始北飞,古老的部落从东非大裂谷周边陆续启程,那时候某一度冰期已过,气候又暖和起来了。直接看得见的,山顶的雪线必然退上去许多,像云做了一顶帽子。只是想不到,这一走竟然如此之远!
等老老祖先们在亚洲居留下来,自然也再不回去时,乡思就有了吧。甚至等不了这么久,当远行走出第一天,宿营地的夜色里已然有了乡愁。后来,再后来,大约最近一万年开头的那些时光,北方的兴隆洼、大地湾……南方的彭头山、河姆渡……在星火燎原一样的的新石器文化时期史前聚落上空,炊烟袅袅、布谷声声……
我怀疑正是有了布谷鸟的指引,他们才得以走向万里之遥,又万里之遥。也或许正是因此,太多人的记忆里刻下了布谷鸟的叫声。是的,并没有走远,一切都在布谷鸟眼中。是的,并没有走错,还在布谷鸟去过的地方。
大杜鹃的过冬地,原来我是不知道的,一直处在浑然不知者的疑惑里。要说这该是来自遥远的神迹,不拘时间、不限空间,不禁想起神话里西王母的信使,《楚辞·九叹》里这样吟唱:“三鸟飞以自南兮,览其志而欲北。愿寄言于三鸟兮,去飘疾而不可得。”这如是人类少年期的行旅书、跋涉之歌。我们不说其中的颠沛流离或者艰难辛酸,要知道他们在路上数万年,一些进入欧洲,一些进入亚洲,还有一些跨过白令海峡,到了美洲。
自从出了非洲,亚欧大陆上太多地方太多故事,布谷鸟是晓得的,可惜我们“不可得”之于它们。就比如丹尼索瓦人、尼安德特人,好像说前者抵达了青藏高原,而今天的人类或多或少有着后者的基因片段。同时,我们既不是前者的存续,也不是后者的血脉。所以,那些疑惑里有些不知道是在记忆中藏着的,有些不知道是从历史里隐去的,没办法的事。
“杜宇声声不忍闻”,布谷鸟鸣的确是引人发一种忧愁的,所谓让“闻者凄恻”。或许正是因此,才有了两个故事。一个是望帝化为子规的传说。鳖灵以开明时期取代了杜宇时期,杜宇的末代王失了国。另一个是《禽经》记载“瓯越间曰怨鸟”的渊源。秦国灭了蜀国之后,一个叫泮的开明王朝王子辗转在越南建了瓯雒国。早先是有蜀人怀念杜宇故朝,后来是有瓯人怀念蜀国故地,都附会在杜鹃鸟的叫声里了吧。而最该寄托其中的怀念之情,实在是久远到将将湮灭了。
细细想一想,让人感兴趣的,还要数现代智人怎样到达我们这片土地。或许,一代人迁徙一段,下一代人又迁徙一段,但总在布谷鸟飞来时出发。或许,一个部落去往那里,另一个部落去往这里,但总在布谷鸟飞来时分别。
而最值得怀念的一次出发和分别,是在横亘数千里的喜马拉雅山脉之下,云低下来像是群峰的腰带。布谷鸟在前头,从山脉南缘绕飞去了中国,而风尘仆仆的人们一边采集、一边狩猎,很可能、很可能一样从大山以南循声而行……渐次是长江、黄河。也有可能,有人是这山脉北侧绕行的,比如阿尔泰山、蒙古高原。
然后,不论是谁,不论在哪一处地方,在一个春天里只消向南一望。听,是布谷鸟的叫声!哎呀,这是天大的安慰和欣喜,口口相传的传说里,南方、有布谷鸟的南方,是来处,是故乡。
细细想一想,我出生的那个小山村,比起如今所在也是偏南一些的,这时节布谷鸟也已经飞来了。家乡有一条小溪谷,流进牛谷河,又汇入一条唐朝时称作温谷水的渭河支流。如今叫散渡河,好名字,散渡,到处皆可渡,无时不渡人。要说那一带黄土丘陵之间有着无数这样的溪谷,藏着无数那样的村落,也藏着无数的布谷鸟鸣,俨然一座勾魂阵。
去年夏初写《又见白鹡鸰》,说到痴人,觉得是有一些些魂不守舍的,心里留着一道隐秘的门。或杜鹃、或鹡鸰、或鹧鸪,那些鸣叫都如钥匙,总会在猝不及防之间打开那里。游魂一样的心念直入那里,豁然洞开一般,痴心自然是难改,盼着反反复复被这样子勾魂摄魄的。上一次认认真真地回忆这些,是在20年前:
布谷鸟的鸣声,或激越丰沛,或嘹亮悠远,或清幽婉约,与京腔或昆曲中的慢板歌调也有得一比。那是我扣开童年的记忆门扉,直面少年时熟稔的旖旎田园情景的咒语。它破空而来,拔地而起,直抵神魄的深处,它总是让我对手中的什物顿感索然无趣,只有静穆着默然神伤,又心境明澈地满怀倾诉的渴望。即便在年纪二十的今天,也一样扣人心弦。
布谷鸟隐身在树冠中,或在山野之间,或在荒墟之外。尤其是初阳铺洒的清晨或雨后放晴的时辰,耳中响起这“布——谷——,布——谷——,咔—咔—咔—”的鸟鸣,眼前不由便腾地漾起近于鬼魅又充满巫性的神秘气氛,在青麦、草树错综点缀的村庄里萦回。这时,山雀、蝴蝶、松鼠以至于觅实的鸡鸭、栖息的黑狗都了无踪影,不知道藏在哪里。
一番长鸣之后,布谷鸟总要“咔—咔—咔—”地清清嗓子,这是我们小时候最热衷仿学的。读小学时,上学的路在曲回的溪谷、幽深的山林、空旷的田野间蜿蜒。偶尔傍晚独行,暮色凝重,只能听到细微模糊的人声犬吠,连灯光也影影绰绰的时候,高声学布谷鸟叫壮胆。却有枭鸟数声诡秘的“磔—磔—”怪叫,让少年的心里顿时凄惶又充满恐惧,则悄悄噤声急急赶路,而脚下的山道却格外漫长曲折。
这一篇的题目是《散渡河·童年记忆》。还曾“风雅”地列了题记,是泰戈尔《新月集》里的句子:但我想起孩提时第一次捧在手里的白茉莉,心里充满着甜蜜的回忆。如今,我也种茉莉花,馥郁的香氛也恰恰在座边氤氲着。但要论甜蜜,立即迟疑了,却觉得布谷声更像亘古递承的密码,最是能直入内心,也最能抚慰那些失魂落魄。这是痴,不明就里的痴人。
想来,一个人心里,那些个浑然不知中负隅顽抗的疑惑,不明就里时缠绵悱恻的痴想,倒有意思。在芸芸众生间行走,一样平凡,一样衰老,但谁知道他的心思呢?再细细想一想,每当布谷鸟飞走的时节,在我的家乡会盛开许许多多蓝紫色系的花朵:一丛一丛蝴蝶样的马莲花、一挂一挂垂钟式的风铃花、一坡一坡星子般的胡麻花、一蔓一蔓喇叭型的牵牛花……
还有蓝矢车菊、紫花地丁,最好看是高山龙胆。我形容不来,但直觉那是低低遗留在尘埃里的布谷鸟鸣。有谁丢了魂、失了魄,大杜鹃飞走之前,都一一暂存在龙胆花上。慢慢寻那些花,慢慢看过那些花,魂魄已然归位了,也可能一直是湿漉漉的,偷偷哭了一场的眼湿,迷漉的漉。
且慢,李商隐那一行“望帝春心托杜鹃”是如何心情呢?吴越王那一句“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又是说什么意思呢?而我关心的,还有春天怎么会开出这许多蓝紫色的花来。
布谷声里是真有乡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