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的冬天,我到伦敦去寻访一位旧友,因临近圣诞节,旅店客栈几乎爆满,我便暂住在这朋友的家中。
朋友的家在图瓦街区,一处极静的院落里。房子是红砖砌的,院中的花圃里生着鼠尾草,还有一张圆木桌和几只树桩做的凳子。因为她是一个人住着的缘故,这儿便显得更为清静。我们俩人便在院里的木桌上煮咖啡,闲谈叙旧。
朋友家的院子不算大,但我还是过了好久才注意到院子角落里放着的一个奇怪的大东西,因为它实在太不显眼了。仔细看去,才吃惊地发觉那竟像是某种精密的器械,似乎是用黄铜一类的金属制成,形状像一个日晷。晷面上有七个小圆环,分布在最外围,中心部分还有一个较大的圆盘,圆环与圆盘之间则有规律地刻着许多弧线,颇像地球仪上那经纬之线,圆盘上还刻有罗马数字。它看起来已经很旧了,黄铜面上锈迹斑驳,接近地面的部分已经覆了一层滑滑的绿苔藓,周围长满了杂草。我不由得好奇,便问朋友这是什么。
朋友说:“这是天文钟。”
我道:“是你买的吗?”
“不不,是我搬进这里前就有了的,可惜现在已经坏了,我也一直没把它清理掉,就长年搁在这里。”
“那便是之前的住户留下的了。”
朋友笑道:“是的,据说这天文钟便是以前住在这儿的那个人亲手制造的。”
我听了这话感到十分惊讶,如此精妙的仪器竟是由人手工制成的?朋友便又道:“古时候人们制造天文仪器,制造摆钟,还不都是纯手工一点一点完成的。——说起来,关于这天文钟的故事,我到底还知道一些。”
朋友又拉我回木桌前喝咖啡,并向我说起一个故事来。
那是1944年的时候,世界大战到了最艰难的光景,德军的轰炸机几乎时刻盘旋在伦敦的上空,警报声日夜不绝于耳。不过在死亡之鹰利爪下的这座城市,依然气定神闲,这儿的百姓也仍是过着平静雅致的生活。在那座被炸塌了一半的图书馆里,依旧有人前来安静地看书,仿佛可以忘却世事;到了下午茶的时间,躲在掩体下的人们也依然会气定神闲地泡上一壶茶;轰炸过后的废墟和瓦砾堆上,总能听闻不知名的提琴曲悠扬地拉响。
那时有位年轻的天文学家独住在这方小院落里,他姓斯特林,但至今也无人知晓他的全名,据说是帝国理工大学的教授。他的家里有许多有趣的玩意,后院里有一架120倍率的天文望远镜,在那时候的英国算得上是顶尖的观测仪器了。住在这街区附近的人都时常好奇地来拜访他,想看他的望远镜,他也十分大方,不仅把望远镜让出来给人看,还会请大家进屋喝一杯。因为他博学多才又待人谦和,因此认识的人都极敬重他。
斯特林的房子隔壁住着一个名叫珍妮的姑娘,和斯特林却恰恰相反,周围的人只知道她的名字,却不知道她姓什么。珍妮是个命苦的女孩,自小就失去母亲,父亲是一名英国陆军,身在遥远的北非战场,前年在阿拉曼会战中死了。于是这个不到20岁的姑娘成了孤儿,依靠着政府的抚恤金勉强度日,命运却又雪上加霜,她被诊断出患了血液病,需要长期治疗。
珍妮的父母原本就没有给她留下多少遗产,随着战况愈发吃紧,政府发放的抚恤金也逐月地减少了,在战争中孤身一人苟且偷生,她的生命似乎也该顺理成章地匆匆凋零。但是就算是在最困难的时候,她也常到斯特林那里去,看他的望远镜,或借阅他的书籍,那望远镜中的神秘浩瀚的星海,似乎成了在艰难的生命中能给予她希望的一丝曙光。只有在看星星的时候,她苍白的脸上才有了红晕,她褐色的双眼也熠熠发光。
于是有一回,斯特林便对珍妮说:“我正在造一台天文钟,可以精确模拟太阳系天体的运行轨道,还可以计时。”珍妮一听便十分感兴趣,一再恳求让她看看,斯特林便带她进屋来,到一间宽敞的房间里,让她看还没完全造好但已初具模型的天文钟。珍妮便饶有兴趣地围着它,看着钟面上那些代表各个星宿的图标以及带动指针运转的精密齿轮。斯特林看珍妮有兴趣,便说道:“它可以显示太阳与月亮还有众行星在天空中的位置,这是方位角、倾斜角和交叉点,这是天球赤道,这些弧线是地平纬线和银河纬线……等制造完成后它还可以显示日食与月食,以及海洋的潮汐。”斯特林细细地同珍妮讲解了一番,珍妮虽不能完全听懂,但她对此感到既新奇又神秘,不由得更加盼望天文钟快点完成。
自此以后,每隔几天珍妮就会来找斯特林,看他制造天文钟的进度。她的身体依旧病弱,每天也依旧生活在空袭的危险中,但眼中却越发闪动起光泽来。斯特林房子里的灯总是亮到半夜,因为担心德军轰炸机夜间袭击时成为目标,便用报纸将窗户糊得紧紧的。
因为连日的空袭,大家几乎都不出门,但斯特林却依旧会到学院里去。帝国理工大学里究竟还剩几位学生,几位教授,大家都不得而知,但看斯特林的举动,大家也都知道了学院的课并未因空袭而停下来。又有人听斯特林亲口提起,科学家们所参与的天文观测项目和其他各项试验,在战争中都没有中断,经费也一直供给着。
总还是有人在怀抱希望活着的,人们各自在心中默默想着,总还是有希望照耀在这片国土上的。
天气越来越冷,珍妮的病越发重了,为了治疗的费用,已经把父亲留下的遗产花得所剩无几了。邻居们便常常到她家去照顾她,或送些在战争时期万分珍贵的面粉和茶叶,有好心人给她送些钱来买药,她却总也不肯收。
斯特林在院子的花圃里种下了鼠尾草,很快便开出一簇簇紫蓝色的小花来,他便用丝带扎了一束鼠尾草带到理工大学里去,又扎了一束送给珍妮。那日斯特林来看珍妮的时候神情有些伤感,他说:“我所在的学院昨夜遭遇轰炸,有三名学生遇难了。”
珍妮听了心里也难过起来,便低声问道:“他们为什么不逃走?”
“在伦敦空袭开始的时候,学院就有过停课遣散学生的打算,可大家都不愿走,没有一个人走。我原接到美国加州大学的邀请,我到了那里就可以平静地从事科研,但是我最终还是想要留下来……一是在这里进行着的天文观测项目实在不甘心停下,二是不论怎样,能够继续留在祖国总是最好的。”斯特林说到这里便轻轻叹了口气,“但那个项目终究还是停了。”
“这是为什么?”
“就是因为空袭。越来越频繁的空袭导致这里的天空早已被厚厚的烟尘遮盖,不必说其他的天体,就连太阳和月亮都很难看见了。望远镜的视野里能看到的也只有一片灰暗而已。”
战争中的天空,怎会有星光?但斯特林却接着说:“所以我制造了天文钟,就算看不见天体们了,我也能知道它们走到了哪里,它们在做什么。我能知道太阳升起的时刻,尽管我在东方看不见它;我也能知道月亮是圆了,还是缺了。知道月圆的时候我就会很欣喜,因为就算抬头无法看见,却能够在心里知道它一直都存在着,那些天体一直都存在着,在战火的阴霾之上,仍旧按照它们原有的规律和轨迹运转着,周而复始……总有一天战争的阴霾会散去的,到那时,我们就又能看到它们了。”
“我们能活到那个时候吗?”珍妮望了望灰暗的夜空,缓慢地叹息着问。
斯特林想了想,道:“我不知道。但这里总会有活下去的人,总会有人看到的。”
1944年的圣诞夜,珍妮的病突然发作了,因为连日空袭的缘故她无法买到药,身边的药也都用完了。几位好心的邻居跑来照顾她,但她还是越发地虚弱了。
“我们大学医学部有药品存储库,我去那里找找看有没有。”斯特林这样说着,一边披上大衣就要往外走,另一位邻居劝阻道:“前两天不断地有夜间空袭,今晚恐怕也会有,这时候出去实在太冒险。”
“不,正是因为之前连续空袭,所以今夜就不会有空袭,”斯特林微笑着说道,“德军是想着前几天把该扔的炸弹都扔完了,今天才好过个圣诞节。”
斯特林走了,屋内的人继续照料病重的珍妮,外面不知何时下起雪来,又有呜咽的风声。昏迷中的珍妮突然睁开眼,喃喃地问了一句:“天文钟……造好了吧?”
雪越下越大,斯特林沿着漆黑的泰晤士河走着,这里没有路灯,也没有星光,帝国理工大学的尖塔却不知为何在夜色中发出微光来,他能够隐约地看见。就快到了,斯特林想,夜已经深了。
突然,远处又响起了尖锐的警报声,这声音几乎掩盖了另外一种声音——那是德军轰炸机掠过夜空时发出的呼啸声。斯特林下意识地抬头看去,他看到两架飞机盘旋在灰蒙蒙的天空中,他心想大概不止有这两架,或许总共有五六架,或许有七八架,只是夜色太黑了,他看不清。
城市在一瞬间就几乎变为火海,四处都喧嚣起来,泰晤士的河水立刻被映得红通通的,仿佛沸腾了一般,大地也震动起来。斯特林扶着河堤上的围栏保持平衡,正想找个掩体避一避,2吨重的炸弹便从他的头顶上倾泻下来……
远处发着微光的塔尖在剧烈的爆炸声中折断了,斜斜地悬在半空,像一只垂死挣扎的手。
……
斯特林死后的第三天早晨,珍妮也停止了呼吸,在她病危却苦苦支撑着的这段时间里,有人去了斯特林的院子,看到了他放在后院里已经造好了的那台天文钟。钟面上的七个缓慢转动着的圆环代表七颗行星,中间的圆盘则是地球、月球和太阳,圆盘上有精致的指针,此时正好将地球与月球连成一条水平的直线。人们不由得抬起头来看,看那空袭过后暗沉沉、灰蒙蒙的天空。他们什么也没有看到。
月圆了。
在天文钟钟面的正下方,刻着一行小小的字母“Jenny's chronometer”(珍妮的天文钟),人们便说,这是斯特林原本打算送给珍妮的。这台大钟被一直安放在这院子里,直到战争结束,都没有人将它搬走或者偷去,尽管这么多的黄铜一定非常值钱。但是每到月圆的时候,都会有人到这里来看一看的。
后来,不知在何时,这台钟便已悄悄地停了。因为天文钟需要人来不停地维护它,可是斯特林去世了以后,便再没有人知道这台钟的内部结构,也没有人会修理它了,这钟便长久地停了下来。
我乘着夜色,在天文钟锈迹斑斑的钟面下方,找到了那行漂亮的花体字母“Jenny's chronometer”。朋友说,珍妮的故事一直在这个街区流传,甚至偶尔会有人来拜访她,想看一眼这台天文钟,不过那都已是很老的人了。
我擦了擦那行字母上的污迹——在此时伦敦的星空下,在这弥漫着鼠尾草和咖啡香气的庭院里,这行沾满了锈迹的黄铜色字母,却依然映衬着那熠熠的星光。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