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得的，在那个夜里，看见过别人不曾看见过的场景。秋天的风发着凉意，吹在身上像是一层一层地剥开身上所有的衣服，从脖子向下一点点的剥掉，让人不得不把手放进口袋里缩着脖子扣住上身的衣物。
尽管是这样，他依旧顺着公园的小路，低着头，寻找着他想要的东西。路上不曾有什么人经过，这个时间，几乎所有人都在忙着做饭或是跟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饭。唯独他没有这么做，他依靠着自己孩子的外貌，肆无忌惮的做着一个孩子该有的不守时。
天空已经暗了下来，和平时一样，没有繁星漫天，有的只是那一两颗微小的相互之间遥远的相隔着的星点，它们相隔的太远以至于可以把它们当做孤独的个体。月亮是几乎看不见，只有隐隐月光忽现，只能依靠着一团模糊的亮光来判定月亮该有的位置。秋风萧瑟，吹着不归家的人。
他听见有人喊他，回头一看，却什么都没有。“小安”，他期待着有人这么喊他。在他的记忆里只有三个人这么喊他，一个是他的母亲，一个是他的父亲，而最后一个便是他的表哥。其他的人都喜欢直呼他的名字，安华，不是因为别人尊重他不冒犯他的名字，而是因为大家都不乐意为他创造一个独特的亲昵的名号。
第一个叫他小安的，就是他的表哥。他与表哥长得根本就不一样，他的眼睛像老鼠一样，鼻子尖向上翻着，他的嘴唇是和全家人都不一样的厚实，黢黑的皮肤让他的那张脸多了一丝异样的反光。可是表哥却与他截然相反，大大的眼睛里透出的眼白都是光亮的，鼻子高挺着，一张方脸和笔直的身板让他犹如鹤立鸡群。他们两人站在一起，谁也不会想到这两个人是表兄弟，当有人听说他们二人是表兄弟的时候，都会上下看着两人然后摇摇头离开。这样的反应并不让安华的家人感到奇怪，因为他们确实不是表兄弟。
表哥是安华的父亲老安从外面捡到的，不过老安觉得要是别人知道表哥是捡到的，一定会看不起他，可那时候的表哥已经九岁大了，而安华只有五岁，怎么也说不过去。他只好编撰着表哥是他家远方亲戚、是安华的表哥之类的话。还没等老安编更详细的谎言，别人就已经全部相信了，不是因为老安做了二十多年老师的威望，而是因为人们不屑去了解那么多的细节。
他走在夜路上，天空的颜色已经从暗蓝色变成了令人恐怖的黑色。他其实是害怕天黑的，有时候望着深深的天空，会突然的毛骨悚然。天空是深邃的，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看到的黑色来自多远的高空，也永远不知道黑色的背后还藏着什么。自从那一次要求观察夜空的作业，他就发现了这恐怖的一点，打那之后，他开始逃避着独自在夜里行走，尤其是天上空无一物的时候，月亮的亮光被黑云遮住，仅仅在缝隙中透出惨淡的淡黄色的亮光出来。
可如今的他却在这样恐怖的夜空下疾走，他在反复寻找着东西。谁也不知道他在找什么，也根本没人去看他，他太小了，同时又太丑了。他不曾笑过，也不曾在公众场合说过话，他也忘了自己是为什么不笑了，也忘了为什么不说话了。
他记得，在半年前的一次作文里，班里那个最漂亮的女孩写了一篇作文，他到现在还记的那篇作文里写的是什么。那次作文的主题是花，每人都要写一篇关于花的作文。女孩的作文被作为典范，要求大声朗读出来。那女孩的声音好像是两把小刀碰撞在一起，那种清脆而响亮的声音是别人永远学不来的。她用她独特的让人羡慕的声音念着，用那种好听的播音腔连续不断的念着，直到读出那句让安华永远记得那句话就停住了，因为大家的笑声让她再也念不下去。
她说：“花儿的样子，就像是安华笑起来的样子。”
如果放在别人身上，班里的男生一定会嘶哑着嗓子高喊谁喜欢谁之类的话，但这次却没有，毕竟对象是安华。他们放声大笑，不带任何的情感，不是高兴也不是侮辱，而是真的很好笑。谁都不会相信会有人喜欢安华，但他们相信安华笑起来真的像花一样有千百张褶皱。现在，女孩声音里的两把小刀不再碰撞在一起，而是一起飞向安华那里，随着笑声的浮动来回剐蹭着他的心，他感觉到自己脸上干涩的皮肤已经被剐蹭的起了粉红的红晕。
踢起路边一个石子的时候，他笑了，他笑这个石子真小，小得让人一踢就弹跳出老远。他想起来了表哥曾经试着吞下这么小的石子的事情，他突然笑出了声。他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会笑出来，用他想要控制大小的声音，因为谁也听不见他变了声了的笑声，谁也不会去看他笑起来是不是真的像一朵花。
他的作文也被也被念了出来，不是因为文笔太好，也不是因为词藻华丽，而是因为他的想象太过于丰富。他写了一篇关于夜里开花的花，它长着紫色的花瓣，幼小的可以用食指和拇指碾压成沫。老师斜着嘴笑着，说安华想象力丰富的可以去写小说了。
安华在作文里写的是那样的真实，可是老师的嘲笑与怀疑也是那样的真实。在座的所有人都笑着，老师的脸也因为怪笑而扭曲，安华的脸从粉红变成了彻底的鲜红。他委屈，委屈自己所见到的所写到的，都因老师的几句话，再无人相信。
安华想起来了，自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不说话的，他只有在晚上回家的时候和已经看不清的父亲说话，而与他的母亲仅仅是说着“学校交钱”、“开家长会”之类的大事。他回想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晚回家的，是在没了表哥之后还是在父亲眼睛不行了以后？
他记得，父亲的眼睛不利索了，是因为得了白内障。可是他不知道白内障是什么东西，他只知道以后父亲没法教书了。尽管如此，父亲依旧是和原来一样，笑呵呵的听他在学校里的故事。只有这时候，他才会安心。他觉得父亲笑起来就是一朵花，和自己不一样，父亲是一朵令人舒心的花。
于是，他把女孩的作文和同学的大笑告诉了已经吃完饭的父亲。父亲听后咧嘴大笑，然后根据自己模糊的视力试探着去摸他的头。这笑与别人的不同，不是高兴也不是侮辱，更不是纯粹的好笑，而是他因为爱着眼前这个模糊的人而发笑。
父亲低沉着声音说：“怎么会呢，小安是最漂亮的孩子，当然像朵花，是漂亮的像朵花。”
这是他唯一一次没注意父亲的话，因为他听到了别的声音，来自另一个与他血脉相融的人的声音。母亲鼻孔里发出“哼”一样的声音，是无奈也是嘲笑，甚至还有对这句话的嫌弃，至少他心中是这么想的。他开始发觉，母亲的脾气不是很好了，是从父亲不工作后开始的，她似乎也有些嫌弃这个又小又丑的儿子。他不在喜欢这个家的一切，除了那个依旧乐呵的父亲。
他开始晚回家，每天在公园里逗留到天黑，直到街上没怎么有人了才肯回去。表哥曾经拉着他从公园里穿过，那时候也是天黑。他似乎是在这样的夜里发现了一丛小小的花，它们开着紫色的花瓣，比小指的指甲还要小，一脚踩下去可以压倒一片。可即使是这样，它们还依旧开着，就算是随时被人踩下去，也依旧是开着。它们不像是别的花朵一样张扬的告诉别人自己开放了或是即将绽开，就算是没人看到，这些小花们依旧默默的开着，它们不为任何人开放。
他喜欢此时这个公园，仅仅是因为在这里他才可以放肆地大笑或是自言自语，他可以感受到以前跟着表哥来时的感受，有时候闻到难以说清的味道时，他会联想到多年前的一天，他曾和表哥一起走过。这样安静的气氛，连空气中都弥漫的味道都让人心安，只有在回忆的时候，冷风才不会那么饿刺骨。
就在今天，他的作文再一次被念了出来，与上次一样，也是因为独特的想象力而得以被众人所听到。这一次，他自己也知道他是写了假的，因为这次的主题是写与自己最喜欢的亲人在一起的生活。他写的是这一年来和哥哥一起的生活，谁都知道他哥哥已经不在了。笑着的还是那个老师，她笑起来的样子都没有改变，那个让安华看到不禁恶心又害怕的笑容。她说：“让我们来听听只有安华才能看见的表哥是什么样子的。”
他已经准备好了被众人笑着，就像是即将走向断头台的人等待着随时飞来的鸡蛋一样。可是这一次，没人笑出来，他能听见的是来自那个班里最漂亮的女孩的抽泣，他们都知道他是希望和表哥接着生活的，他们可怜这个丑得像朵花的男孩。
这个沉默显然不是老师想要的，她只能忍住尴尬，默默的给自己一个台阶。她说：“安华同学的这篇作文很感人，想象力也很丰富，其中包含了他对自己表哥的思念，以后大家都要按照这样的感觉写下去，这样才能得高分。但是，大家都不要学习他过分发挥想象力的特点，你要知道你自己写的是作文还是科幻小说，不要像之前那个晚上开的小花一样，净是胡扯。这样的作文阅卷老师怎么能给你高分呢？”
老师说出最后一句自己想要说出的话时，脸上摆出了预备好久了的表情，那种让安华看着就害怕的表情。
他是第一次摆出那么明显的不开心的表情，自己与表哥的生活是可以说是假的，可是自己是千真万确看见过那样的花，那样让他共鸣的小花。他要找到，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让这个老师颜面扫地。老师说，只要找到任何一朵夜里开的花，就给他重新判满分。夜里开的花，他知道的也只有昙花，可是昙花名贵，就算是找到了也不会有主人让他随便掐下来的。他心里念念不忘的还是那几朵小的可怜的紫花。
他走到了公园的最中央，就在那个被称为小湖的水坑边上。他看向湖水，不是看湖心亭，也不是看水光粼粼，他只是单纯的看着湖水，看到自己的眼睛已经失去了光彩，以一种放空的眼神看着这个湖面。只有在放空的状态下，他才能放松那么一刻，因为他不会刻意的去平静，也不会想起任何让他或是开心或是悲伤的回忆。
他看见了自己的样子，他不觉得自己有那么的丑陋。表哥曾经摸着他的脑袋，说小安是最可爱的小孩子。表哥不是比他大太多，可是他总是能平静的安慰着他的内心。表哥知道自己不是这家的孩子，可是他仍然对待安华像自己的亲弟弟一样，甚至是以一个年长很多的兄长的姿态对他。
他想到了表哥，他不记得是一年前还是两年前，表哥被人从护城河里捞出来。当时他家找不到了表哥，他们只知道表哥跟着同学去玩了。那时候的父亲眼睛已经开始变模糊了，母亲说天黑了或许表哥是住在别人家里了，父亲看不清危险，小安太小不安全，自己一个女人家也不能出去。所以，都等着表哥回来吧，夜里太危险。于是他们就等了一夜，谁也不敢睡太深，怕睡着了没人给表哥开门，毕竟夜里是那么危险，谁也不知道黑暗中会有什么东西。
他们谁都没想到，就是这样危险的夜里，表哥从护城河的水面上沉了下去，扑腾的水花溅到了岸上，直到第二天天空刚刚泛起蓝色的光亮的时候才以倒扣的方式浮了出来。
他领着父亲往护城河那里走去，他们尽可能的疾走，那种速度仅次于奔跑。父亲看着已经被捞出来的表哥泡久了的尸体，突然发慌，他只是视力微微模糊，他还是能看清的。“这不是我家的那个，我家的没这么胖也没这么白。可是他长得怎么就那么像我家的那个老大呢？”
他看到了尸体旁边的土地，上面的泥土都附了一层水，土块几乎快要被瓦解。压塌的嫩草上被水打湿，不知道是被昨夜折腾上去的还是搬尸体时带出来的。他不敢看表哥的样子，他用余光看到，表哥已经被水泡的变了形，就像是玩久水了以后手指失水的样子。他看见表哥的旁边开着一丛丛的小花，它们小得让人笑话，紫色的花瓣被人踩得出了汁液。没人在意这些小花的样子，就像是没人知道此时正在默默哭泣的他一样。
他终于想起来了，根本就没有晚上盛开的紫色的小花，他见到的和自己一样可怜的花是在表哥离开的地方。他是把给他带来表哥记忆的夜晚和物介混合在了一起，世上根本就没有那样盛开在夜晚的紫色小花。他看着被风吹动的水面，恍然大悟。可是，他没有伤心，他想起来自己的表哥，表哥曾经对他笑着，说他是可爱的人。
他说着那条小路，背对着湖水，往家的方向走去。他想好了，明天就去和别人说话吧，或者在听完一个笑话之后不在让自己扭掐着自己的大腿不让自己发笑。也许，别人早就忘掉这件事了。他想，没准老师也会不小心把白天看到的花联想到了晚上。也没准此时表哥就在自己的身边，笑着对自己说不要把事情都放在心上，只是他听不见看不见罢了。
他想起了老师说的，人死了之后就是死了，根本没什么鬼魂，也没什么轮回。可是那个老师的话也没那么可信，因为他觉得这个老师不可信。他相信表哥一定还在他旁边看着他，想要牵着他的手说该回家了，只是他看不到也听不到而已。
人家都已经吃过饭了，收拾碗筷刷锅的声音叮叮当当的从厨房的窗户里传到外面。也有吃饭晚的人现在才开始做饭。他闻到了炒菜的味道，也闻到了辣椒被热油激出的香味，他知道这些一定不好吃，因为他闻出来了酱油放多了的味道。他快步向前走着，他知道父亲一定还要听他讲故事呢，母亲此时也一定是为了他正在将做饭的时间推迟，他好像听见了自家厨房里传来热油炒菜的噼啦声。他想把自己的故事重新给母亲讲一遍，没准她也很想听。
可能过了这一夜，他会忘记紫色小花的事情，也会忘记表哥被捞起来时的样子。一觉过去，他也许就不在意那些嘲笑了，也不在意老师的怀疑了。没准到某一日，他会再一次想起来，会陷入到另一种忧伤去。但他现在已经不想去关心这些未来的事情了。
夜里还是寂静，人烟却始终没能打扰到这样的夜晚。月亮依旧在云里躲着，星光依旧是孤寂着。他的影子应在旁边的树枝影子上，它们重叠在一起，远远看去像是一朵绽放的奇异的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