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正月间,活路都还没有出来,人们有的在家里玩耍,有的走亲戚。我一个单身汉,家里耍够了,又没有亲戚走,我就到同村的光棍汉德富家去坐坐,烤火。烤了一会火,德富拿出一件平时干活穿的衣服让我穿上,说是过会让我帮他个忙。我与他到屋后的坡地上,那里长着一棵直径将近两尺的青木树,树干直直挺立空中,约有六七丈高。我和他一人一把锯,同时锯。可我发现他一边锯一边东张西望。他说:“看着往哪边倒,到时候好跑。”
我没懂他的意思,一个劲地锯。锯了一阵,树轰然倒下,我又和他一起剔树枝。这时候一个声音响起:“你就知道欺负我!”我抬起头,原来是德富的邻居安富来了。从他后来的吵骂中我才知道,原来这棵树是长在他们共同的地边上,他们都在争那棵树。安富说那棵树是他栽的。德富不把话说清楚,是想我去帮他抵挡安富的“进攻”。可我一个外人又与他们同为邻居我又能说什么呢?德富就是典型的不敢承担责任想让我去帮他顶住,又不明说,从内心说是想坑我。
我站着没有动。一边听着安富骂骂咧咧一边泥巴石头向德富砸去,还顺便拾起一把刀向德富扔去,再向前用拳头向他擂去。德富怂得一声不吭,象一把折叠的尺子一样一节一节地倒下去……
二
我与德富同为白果村的光棍。
但并不因为同为光棍就常凑在一起说悄悄话说体己话——这一点,与一般的小说情节不一样——这就是说,我俩性格并不合。不光性格不合,家庭背景就不一样。他家三代赤贫,祖上……当然祖上不可考。不是我说,那样赤贫的人家能活下来就不错了,还想有家谱族谱的供后人续写,瞻仰,怀念,查考?做梦吧!(当然我家也没有,但我家的是在那场世人皆知的大风暴中被操没了,情况当然不一样)。
只听说他爷爷……不知从哪里来的,从小抱给别人喂,姓都被改了。又怎么结的婚,没人见过德富的奶奶。我们从小就见他爷爷穿着长衫子,和草鞋,头上包着长帕子,缠了好几转。还叼根长竹烟杆,吧嗒着叶子烟。身子骨硬朗,也较高大,下巴上几根黄胡须。脸有些发红,眼神矍铄,但有点象猴眼睛。一年四季没停下干农活。屋前屋后攥着锄头锄地。有时候担粪上屋后坡地里饮庄稼。
他父亲呢,很少在家,在百里之外的兰厂沟煤矿当工人。他父亲身子骨很小,小小的身子小小的脸,不知道怎么胜任煤矿工人的工作的。他爷爷是苦大仇深的农民形象,他父亲是苦大仇深的工人形象。阴沟里的篾片也有翻转的时候,文革中,他父亲被调到一所中学当主任——革委会主任。还好,他父亲不会整人,也没有整人的心计,与那些教师相安无事相处将近十年。事实上他父亲话都说不抻抖。但不管怎么说,这是他父亲的一段辉煌历史,以后每每提起学校的某位教师,包括名牌大学毕业的本科生,他父亲都倍感自豪地说:“我们曾经是同事!”不过好景不长,文革一过,他父亲又回到煤矿当工人。
还得再啰嗦几句。德富的娘来自大山的另一边。听说之前结过一次婚,人家不要了,经常打她,有人介绍给了他父亲。她有间歇性精神病,发作的时候还很严重,同时又是癞痢头。自此,已知他家条件不好,所以在乡里也是不被人看重的。我们几个小伙伴上学路过他家旁边,经常往他家房屋上扔石子,把屋瓦砸烂,他爷爷经常“嗨呀呀嗨呀呀”叫唤着,气急败坏地追出屋来,把我们赶出一段距离,却并不把我们怎么样。
他从小跟着他父亲在煤矿上生活。六七岁却回来在乡间上学。我们那时娱乐项目很少,走在路上,大的欺负小的,强的欺负弱的,是一个“娱乐”项目。一般人被比自己大的小孩欺负,用现在的话说叫霸凌,会拼死反抗。但我发现德富不行。他只会讨好别人,违心地说着别人让他说的话。他没有硬骨头,但因此学会了观颜察色。他先是谁都可以欺负,后来他只让强的欺负,后来他当了强者的应声虫,谁欺负他他服谁,不欺负他的人他反而仇恨,就跟阿Q对小D一样。有时甚至于我妈跟他说话,他也对着我妈恶言恶语。
一晃我们都长大了。我发现德富的性格起了一点变化。他开始收拾打扮,注重自己的形象。也不再对我妈恶言恶语了,而是客气地称呼我妈为“孃孃”!“孃孃”长“孃孃”短的。他也努力地干农活,和邻居们交换劳力,互相帮忙。村里红白喜事他也喜欢帮忙。他也学其他人,把一丘水田放干,把谷桩摸出来扔了,石子也清理干净,然后牵来水牛,用一块布把牛眼睛蒙住,赶着牛在田里转圈圈,把泥巴踩得稀茸,用泥弓切割成一块一块的,抱起来,用力掼在一个木制模具里,做成土砖。待到土砖风干,又挖一副土窑,把砖砌进土窑,加上煤炭,烧制几天,就成了红砖,把旧房推倒,用红砖砌成新房。
他开始追求女孩子。开始和一个女孩子眉来眼去。在将要水到渠成的时候,另一家家底殷实,在本地比较说得起话的男青年请媒人到那个女孩子家去提亲,女孩子家衡量了一下就同意了。德富可是一句话都不敢吭哪,就这样被人横刀夺爱。
德富以后再也没有了机会追到女孩子。别的条件好的家庭的男孩子,看上谁家女孩子,都是直接安排媒人去说。德富就不行,没有人愿意帮他说媒。媒婆说媒也是有讲究的,得看你这家人有没有实力。人家说的是“也不能误了姑娘的一生”。还有一个是,得看你这家人说得起话不。这一点是不明说的。德富父亲话都说不直,他妈又是精神病人,还是瘌痢头,最关键的是,我本人认为,他好象缺少气质。怎么说呢,有一次他请乡邻帮他背土砖去装进窑子里,中午吃过饭,大家休息。他的两床裹成筒的晒簟,被邻居几个小孩弄倒在地上,然后坐上去打滚,晒簟都要被压烂了,他妈出来嚷那几个小孩,试图阻止他们。没想到他竟恶狠狠地瞪着他妈,大声呵斥,进而粗口相骂。他妈灰溜溜地到一边去了。我在一边看着,心想,他妈也是为他好,晒簟是他家财产,最终说起来也是他的,帮他保护还错了?几个小孩也是调皮,且胆大放肆,也该说说,他倒护着,为的是讨好别人,殊不知这种做法会让别人更加看轻了你。
就这样他一直没有说到人。我也是。当然我的情况又有所不同。但归根到底都是家里太弱。只是家里再弱也不应该象他那么去讨好别人。女人嘛,就象古话说的:女子如衣服,穿了一件又一件。又象洗脚水,洗了一盆又一盆。他可好,竟为女人发了疯!
在经历了多年讨不到女人之后,他和他父亲,两爷子商量,认定,说不到女人是因为家里有个疯子。于是他们合计:拿安眠药给德富妈吃!开始是,每当他妈疯病发了,就给她一点安眠药吃,吃了就睡下。慢慢地,他俩爷子胆子越来越大,给喂的安眠药剂量越来越大。最后一次,两个人一个按住一个灌,竟灌下了三十多颗。德富他妈一边挣扎一边喊:“头一次吃了就心里不好过……”但他们还是强行给她灌下了。他妈睡下后就再没有醒来。
三
德富妈死后,他仍然没有娶上女人。这是后话,他也疯了,朝他父亲发脾气。他父亲噤若寒蝉,把酒一大桶一大桶给他买回来,放在床前,还有水果,都放在床前任他伸手就拿。他整天不起床。吃了酒床前吐得狼籍满地。几年后他死于肝硬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