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野蔻
2014年12月,我用手机拍摄了数十张,在当时平常的景象。今天一看,却是无意中做了一个岁月留痕的剪影。
2018年春节期间,拜央视与网络的捧场与传播,古城迎来前所未有的人潮与红火。我是喜独之人,每到春节这般喧哗躁动的节气,心底最是能升起无处安放的彷徨与冷寂。今年的这般景象,自然又让我想起,没被新砖包裹的岁月里,覆盖着衰草枯枝的断壁残垣所散发的独有气息。
老早,便想着去城墙上遛遛。只是,在成人循规蹈矩的窠臼里,实在无法找理由劝服自己去安排这趟闲的蛋疼的游走。可巧,这天车子进了汽修厂,得一天才能完工。不自由导致了另一种自由。于是,我终于有时间去干这事。
正定的城墙,从东晋时的土筑,到北周时的石砌,再到唐代重新扩建为土城,最终明朝扩建为砖城,虽历经无数沧桑,建国初期,仍基本完整。1958年大炼钢铁,不少人拆城墙砖砌高炉,随后20年左右时间,在基本失去管控的政治环境里,在修房用土等行为的严重破坏下,正定古城墙总周长28华里,变成仅余8000多米的残破局面。据传,今天赖以恢复的南段,西段等残壁,还是当年因为防范滹沱河泛滥的洪水才得以留存。
西南城墙,没有砖,土筑的部分还算连贯。我从一处被雨水冲刷的较为缓和的垭口抢着身爬上去。站到墙头回身去看,裸露着黄土的沟壑,有点像陕北的黄土高原。城墙外侧陡峭,基本是直直的,雨水剥蚀的黄土变成了灰白的模样,有些狰狞,又有点凄惨,像是老的掉渣的老人皱巴巴的脸和脖子上的皮肤。内侧较为舒缓,杂乱地长着一些树和灌木。现在,没有叶子,干枯的枝丫凌乱的互相交错,在初冬干燥的冷风里轻轻摇着。城墙上有条小路,随着或完整或残缺的墙垛高低错落的蜿蜒延伸过去。较为平缓的地方,也生着一些灌木,更多的是衰草,枯黄着覆满路之外的所有地方。
西侧不远的地方,耸立着几栋新建的30层左右的住宅。好像有文件讲,距古城多少米不许建高层,不知这楼是不够高还是在规划线外。墙内,离着有三五十米便是小区的居民楼,都是5、6层的老楼,可以看见阳台上晾晒的女人的衣服,空调外机上绑着的卫星天线的小锅盖。东面,土墙的尽头,是开始动工的手脚架,还有长乐门。这个长乐门是2000年,政府出资,号召百姓捐献旧城砖组织修建。2010年春节期间,城楼失火,之后,再次复建而成。向南,墙根底下是新护城河,再往南,是麦田,再往南,是滹沱河,再往南,便是石家庄那笼罩在粘稠雾霾中的水泥森林了。
走高速的时候,经常把知道的村子认不得。这便是换个角度的奇妙之处。讲道理时,时常有这样的话,换个角度思考问题。说是这么说,在脑袋里抽象着换个角度,再去分析棘手问题,并不是容易的事。比较而言,换个角度看世界,相对简单。
我是第一次站在城墙上,虽然东南西北是已经司空见惯的环境,看在了眼里,却有了陌生和新鲜的味道,仿佛是来到了一个新的地方。这种别致的体验,顿时便生出了些兴奋和享受,脑袋里的思绪也忍不住活跃起来。
对古城修复的事,我是嗤之以鼻的。官方信息披露的时候,我用幼稚语言与激昂情绪在凤凰博客予以批判与质疑,认为毁也是你,修也是你,实在是用百姓的钱在折腾。当时,我以为他们要把整圈的城墙全都恢复起来。除了东,南部分,人口较少;西和北的城墙基本已经在人堆里。不要说墙本身成本,单拆迁,就是天文数字。后来,他们就修复成了今天的样子。我一看,也觉得不错。想起当时那么大情绪,便埋怨起论证的时候并没有把具体实施的方案送到我手上,骂一骂,也是活该你。
98年左右,天宁寺凌霄塔还让登临。我和市里的两个朋友站在塔里能上到的最高层,透小窗向外看。朋友有些怅然若失,说,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我说,李敖书里提到过一个词叫做“景不徙”,大概意思是,出现在一个环境里的人和事不会消失,只是存在于不同时空而已。想一想,此刻我们所在的脚地下,千百年里曾经站立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有过什么事,意思和感觉便有了。朋友是女性,怔了一会,便举拳捶我,责备我说的净是鬼话,唬得她后背发凉。
走在城墙上的时候,这种感觉再次涌上来。号称九朝不断代,历史上曾与北京保定并称北方三雄镇的正定,城墙见证了多少朝代更迭里的腥风血雨,我正站立的地方曾经立着和倒下过什么样的人,他们又有着怎样的故事···我擅长这样胡思乱想,思路不止一个,脉络四下蔓延。一旦进入这样的情境,不知道的人只看到一个目光呆滞,盯着一个地方死看的人,面容凛然,神情悲悯苍茫,少不了会嗤一句神经病。而我却能在这样的冥思中,真切的听到从天际中传来的喊杀哭嚎,真切的浑身发冷,真切地从眼眶里盈出泪来。
初冬时节,墙内居民楼前面的小菜园里,绿色明显在衰败。但温存仍在的明丽阳光下,一些菜仍在释放着生机。城墙上,脚边杂沓的衰草间偶尔也会有绿色的草叶点缀。数九之前,草木的萧索很慢,气温也不会降得夸张。时常搞得在日子里被光景碾着过的人们,免不了会在某个午后的板面摊上,吃出脊梁上一层细汗的时候抱怨道,暖冬,这他妈暖冬!直到数九后的某个夜间,一场西伯利亚袭来的寒流,把昨天还顽固在枝头的或绿或黄的叶子扫得一干二净,北方真正的冬天才算来临。
此时,从几世的沧桑中回过魂的我,脚步便有些沉重,但俯察人间的目光却多了几许淡然。正在死去的绿色,风中轻轻摇摆的衰草和秃枝,挂着内衣的阳台,不远处穿梭往来的车流,护城河边悠然散步的老人,等等。不止一次,不止一次,我想着抓把土一扬就遁去的这光景,总会跳戏般让我体味到别个角度的观察与感受。我知道,苦中作乐自然不是这样解释,但神游化外所带来的,不足与外人道,也无法与外人道的超然体验,倒可以缓解现实中的艰困压力,更能带来一种精神层面上阿Q的胜利感。
再往前走,修复城墙的工地已在眼前。于是,我忧国忧民的情绪又来了。城砖用的什么材料?单薄的部分填充的是土还是砖?施工队伍是专业的吗?我胡乱琢磨着,又接到一通客户要求上门服务的电话,当下虽用修车的理由缓了他的急切,烟火人间的纷乱还是通过这个电话瞬间接驳了过来。
2014年,我在城墙上走的情形就是这样。后来,他们基本恢复了南城墙,还修了瓮城。西城墙残破的部分基本保留,只是原来人来人往还在用的门洞给圈了起来,那块修了个公园,叫镇远门公园。不论是古城新韵的南城墙,还是原样保留的西城墙,都搞了灯光衬托,晚上亮起来的时候,远远的一看,还真有些气势。2018年春节期间,正定迎来上百万人的旅游人数,搞得本地公务员疲惫不堪,当局见人次越来越多,还临时取消了初八和十五的烟火表演。那几天,微信朋友圈里到处转发着蛆一样蠕动的人流,看得人直发毛。看着城墙上乌央乌央的人头,我再也没有登上去遛遛的冲动了。
2018/03/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