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些年我小的时候,这里的河啊,是没有的,都是从山里流下来的,那时候人都不住在这儿,都是住山里的,后来山上面修了个水坝,水能流到下面去了,这才都住到这里来。”
日落很久了,爷爷头上依然戴着自己编织的草帽,一只手撑着一旁的锄头站在农田里,微微仰起头,看向山里的方向喃喃道,目光闪烁,不知道在想什么。
那是他以前居住的地方,现在很多老的痕迹都没有了,只剩下了新生的树木,以及一些在回忆里似曾相识的东西,现在年纪越来越大,能记住的东西也就越来越少,只能靠时不时跟人唠唠,才能不把它给遗忘掉。
我记事起这条河就在这里了,上面曾经有座石桥名字叫“红旗”,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竣工的,不过去年因为高危被拆了,新的桥还没造好,河上面用木头和铁架搭了个临时木桥。
“那时候的生活很值得怀念吧。”
我不着边地随口说了一句,今天本来是来田里帮忙的,但实际上我不过只是来玩的罢了,十几岁了还没下过地,这要是我爸那个年代,早就被人唾弃死了。
爷爷笑了笑,蜡黄的脸颊布满了皱纹,我本以为他很赞同我的这句话,谁知道他却轻叹着微微地摇了摇头。
“唉,那个年代啊,想想就好了,不要抱着太多的憧憬,听着就累人。”
我大概知道爷爷的意思,这种感叹听他讲过很多次了,他经历过这一整段的兴衰,如今还能挺直着腰杆下地,就已经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情了。
“我觉得现在也挺辛苦的啊,每天学的东西那么多,都没空余的时间了。”
当时我嘴上并没有按照我所想的那样说,现在想来,是真的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感觉。不管自己学会了多少,甚至说对一件事情有多了解,恐怕都会远远不及一个亲身经历的人吧。
爷爷没有反驳我,只是笑着指了指我身后的用来照明的手提灯,我们是傍晚过来的,天有些黑,因此需要一些灯光来照明。我先前还抱怨过这灯光太刺眼了,照得人睁都睁不开眼。
“去把它关了。”
我心中有些疑问,但还是照做了,慢慢走到手提灯前找到开关的位置,当我关闭开关的瞬间,眼中的一切都忽然丧失了光彩。
厚厚的云层挡在头顶,连一缕月光都看不见,放眼望去,大块的农田里居然没有一丝的光源。
我转头瞥了一眼,记得农田旁边的一个凉亭,好像也是近几年造的,一些老人茶余饭后会聚在那里聊天,平时我爷爷也会是其中的一员。
这会儿也有人聚在那里,之前手提灯的光线有些是照向凉亭那个方向的,好像是爷爷刻意的刻意安排,但现在光线忽然消失,他们却仿佛丝毫不在意,依然自顾自地聊天。
回来的时候我走得小心翼翼的,因为看不见,农田的路又是凹凸不平,一个不留神就摔了。
“再往前两步有块凸起挡路的石头,小心点。”黑暗中传出爷爷的声音,我只能大致辨别方向,双手不停地摆动来控制身体的平衡。
我睁大眼睛往地上看,反馈给我的只有一片的漆黑,又走了两步,脚尖忽然踢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那应该就是爷爷说的石头了,好在我早有准备,否则这一下肯定要摔。
走回了爷爷的跟前,黑暗之中只能看到一个人形的轮廓,估计是刚刚灯光照得太亮的缘故,这会儿我眼里还会时不时闪过一阵白光。
慢慢地,眼睛适应了黑暗,才能够稍微看得清一点周围的样貌,虽然还是有点艰难,但还不至于像刚刚那样狼狈。
“看得见了?”
爷爷的声音传来,我这才发现他自始至终都带着温和的笑意,显然,他知道我会有这样的反应。
“我们那会儿是没有这种灯的,而煤油又不是一般人家能烧得起的,所以农村里啊,一到晚上都是一片黑,但我们还要干活糊口啊,怎么办呢?只能摸黑地干,慢慢地适应它,久而久之,这种黑,就不算什么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现在的状态别说干活了,地在哪我都不一定找得着,内心不由得对那个年代有了些许的同情。
周围并不寂静,耳边传来流水的声音,在我的记忆中从未有如此的清晰,仿佛每一个水滴都在我的脑海里,在某一个瞬间,我似乎能感受到爷爷当时的感觉。
“这种类似的变化还有很多,现在回忆起来,那时候什么东西都是黑白的。现在不一样啊,改革开放,那时候想都不敢想的东西现在基本上都有了,不对比一下的话,是真的分不清好坏的。”
“那边马路修起来了,隧道也有了,再过几年,这里的田也不知道还会不会在。但这很好啊,这说明国家在进步,我们这一辈的人已经开始淘汰了,说明国家的进步已经超过了我们的改变。以前的东西是值得怀念,但不值得一直保留,听过就好,没必要过分执着。”
爷爷转过身手指着远方悠悠地说道,语气中有感叹,也有着欣慰,又或者说包涵着更多我当时没看出来的东西,但他的脸上,却始终挂着微笑。
厚厚的云层还没有散开,爷爷脸上的皱纹却仿佛更明朗了一些。
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那会儿爷爷说的话其实没听懂的东西挺多的,我看了看他一直撑着的那把锄头,我曾经扛起来过,很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