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李老三
李老三是我姐夫,是我死去的姐夫。
李老三是地道的兵团二代,出生在团场,生长在团场,恋爱、结婚在团场。当然,最后他也安葬在团场。他是经人介绍认识我姐的,当时我姐并不看好他,觉得他没什么个性,家里条件也一般。但他用憨厚和朴实征服了我姑和我姑父,也彻底感动了我姐。
“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他能给我饭吃,不让我太累,就行了。”酒足饭饱后,我姐不无满足的评价着,而她的男人则在厨房里继续忙忙碌碌。李老三很能干,自己承包了几百亩棉田。从开荒到摘棉花,全是他一手包办。种过棉花的人都知道,棉花是很耗心的,耕地施肥播种覆膜定苗浇水打顶尖喷农药摘棉花交棉花粉碎棉杆,哪个环节不操心都不行。但他乐呵呵的干着,虽然也喊苦喊累,却甘之若饴。我姐跟着他基本上不怎么操心,关键时刻搭把手就行。两口子的日子虽然不轻松,但日子却一年比一年有奔头。
由于我姐不能生育,他们便领养了一个女孩儿。我姐常内疚的问李老三后不后悔娶了个不会生孩子的老婆,李老三总是拍拍她的头笑呵呵的啥也不说。小丫头虽然是领养的,但受益于我姐和李老三都是大咧咧的性格,小小年纪便开始没心没肺淘气的要命。李老三自己舍不得打,也不让我姐打。这还不算,连我姐大声呵斥小家伙几句,他都要小声劝几句,气的我姐把他爷俩放在一块一顿臭骂。“你就惯着她吧,早晚她得把咱俩卖了!”我姐气呼呼的说。李老三抱着小丫头做着鬼脸,还没忘了教育女儿:“咱才不会卖爹妈的,对吧?”小家伙却不知好歹的说:“卖,我就卖。谁先骂我我就先卖谁!”
李老三爱喝酒。他人缘好,乐于助人,请客应酬的免不了。期间肝出过问题,但他也没当回事,好了继续喝。我姐说过几次,看看不管用,也没再坚持,想着毕竟年富力强不会有什么大事。但健康这玩意儿毕竟不是闹着玩的,透支的过了头,便是难以偿还的悲剧。先是肠炎和肝硬化,又转化为肠癌和肝癌。08年那阵病危过一阵,熬了过来,可他还是没记性不肯忌酒,到去年终于没扛过去。听老妈说,医生告诉他大概只有三个月左右了,他啥也没说,自己去了趟内地,北京上海西安广州转了一圈,回来后没多久就走了。我不知道那几个月他在内地时是怎样的心境,但想来,终归是割舍不下吧。临终的时候,他分别攥着我姐和女儿的手一个劲的说“我对不住你们”,那场面不忍卒看。
过年的时候我姐和我哥他们来我家,我妈说她精神状态还可以,但却不打算再嫁了。或许,在她心里,李老三一直都在。其实在我心里,他也一直都在,憨憨的笑着,不善言辞。
2 老周
看着空旷旷的屋,老周突然难过起来。在这里住了二十年了,如今就要永远的走了,虽然破屋蔽户谈不上精致,附近也没啥好景致,但毕竟在这里埋下了二十年的光阴,一朝要走,还真是舍不得。更让老周难过的是,这一次他也将离开兵团了。
十四岁跟着姐姐进兵团,如今他快六十了,在兵团的四十年,几乎是他人生的全部。本来他以为自己要终老在这里的,象很多他认识的人一样。他们都在这里拼搏奋斗,成功或者不成功,善终或者不善终,都埋葬在半里地外的团场公墓里。他都无法想象离开后会怎么样。 “回家好,回家享福了。这里风沙大,日子又苦,辛辛苦苦赚不上钱,干耗着没意思。”熟识的人见到他,寒暄几句后便会这么开导他。他只是咧嘴笑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回家能不能享福他不知道,但这里的日子的确是苦。
他还记得早年跟着姐姐刚来的光景。坐了多久的火车他已经不记得了,转了多久的汽车他也不记得了,只感觉晃啊晃啊,天昏地暗的,从一片荒凉到另一片荒凉。这里并不比家乡好多少,不过可以吃饱饭。作为半大小子,与贫瘠而饥饿家乡相比,他更喜欢这片贫瘠的土地。在连队的日子很苦,活重、伙食差。来自天南海北的一伙年轻人,终日混迹在这片荒凉的土地,撒下汗水与鲜血甚至生命,换来了一天天的改变:连部盖起了瓦房,通往团部的土路铺上了石子后来又换成了柏油,大片大片的戈壁滩变成了棉田、麦田、甜菜地。他们可以一年去好几次石河子了。他还戴上了全自动的海狮手表。“除了女人少点儿,这个地方还是不错的。”,几个年轻人喝着二八七——那是兵团人对小白杨酒的特定称谓,晕头晕脑的感慨。
老周的婚姻很简单。在老家的姐姐把自己村子里一个女孩介绍给了他,后来那女孩便嫁给了他。女人到新疆来找他,在连队里住了很长时间。但他们的感情却不顺遂,以至于在他孩子出生后的前五年,他没有尽过一点做父亲的责任。女人忍辱负重,不想让孩子没有爹,便带了孩子来找他——那是1988年——跟着他在另一个连队住了下来。他那会儿年轻气盛,有发不完的脾气,打老婆、骂孩子,把他们当成了连队里的羊群,终日里折腾的鸡飞蛋打、家无宁日。女人以泪洗面,也不敢和家人说。过了两年,女人咬咬牙把孩子送回了老家父母那里。又过了两年,他们搬到了离团部较近的地方,条件好了些,女人又把孩子接了回去。小学毕业,担心新疆的教学质量不好,女人又把孩子送回了老家,直到高一念完,才又接了回来。 那个时候,这种遭遇在兵团里并不罕见。老周的女人曾满怀内疚的问孩子怪不怪父母没本事,孩子笑了笑什么也没说。多年以后,孩子对他们说他不后悔,因为他明白他们也没办法。
老周在家里是长子,上面有两个姐姐,下面是一个弟弟和两个妹妹。古语说多子多福,其实却也未必。老周的父亲没去过新疆,临死的时候嫌嘴里淡想吃点盐都没人给拿。所以老周很后悔,便和大姐一起把老娘接到了新疆住。老太太临死的前一年,身体已经不行了,老周的大姐送她回去,老周拿出几千块钱含着泪塞给老娘,老娘推辞着不要说娃还要上学你手里紧。那场面老周总也忘不掉。但家里的弟弟和弟媳妇却不这么认为,他们觉得老周是在推卸责任,常常在电话里连骂带数落,老周默默的听着,直到老婆实在听不下去挂掉电话。
相比老家兄弟姐妹们间一些扯皮烂蛋的事儿,在兵团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简单的多。老周和儿子的关系不好也不坏。老婆老说老周说话不围人,好心但没好话。老周总觉得儿子没出什么出息,小时候骂他不会干活,长大了不骂了,但有时会冷言冷语嘲讽几句。考大学的时候,老周对儿子的专业很不以为然。大学毕业后,又对儿子的选择有说不完的意见。父母疼儿女的心总是没错的,儿子倒也不怪他,只是两个人没啥话讲。每次打电话,老婆不在,儿子便匆匆说几句挂了电话。若是儿子不挂,老周便说那等你妈回来让她打给你吧。
儿子在外面飘来荡去,很辛苦也没混出个名堂。有时老周也会感慨人生艰难谁都不易,老婆便会责怪他这话你怎么不和儿子说去。儿子在老家买了房,也找好了对象,本来打算等他们今年回来结婚。结果那女孩儿变了想法,不愿意再和儿子谈了。当时买房子,老周和老婆出了首付的一大半儿。听说当时儿子也没告诉老周夫妻俩就把房子的名字写成了那女孩的名字,结果这事一闹,房子也成了一桩悬案,女孩说给给给但总也没给。老周和老伴嘴里不说心里也急:没有房子,回去住哪呢?但想想儿子心里也不好受,也没法再提这事儿,只好自个在心里闷着,老两口没事的时候聊聊,然后一声叹息:命啊,随它去吧!这把老骨头,有个埋的地方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