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偶尔加个短班,下班后从杨梅树下往回走,坐进老阿叔逼仄的小酒馆,点上一份酥炸鱿鱼套餐,两杯清酒,随口与常客闲聊几句。
酒足饭饱,微醺酥软地迈进小屋,沉沉跌进沙发,扯松领带,一声长长的叹息回响在空荡荡的房间。
这是我,一个漂泊异乡的再普通不过的日子。
到了周六,阿榕会早早坐车而来,替我翻洗晒弄,一起逛超市,一起做饭,一起相拥而眠。
周日的晨光透进窗帘,微风抚弄着风铃,我看着阿榕憨甜的睡颜,一股暖意划过心田。
最近,阿榕有意无意地,将话题引往结婚,我淡淡地应着。
阿榕个子不高,肉肉一张小脸,笑起来露颗虎牙。她总爱偎着我胳膊,仰着头真切地询问:“那,这样好不好?”若是我应了,小脸瞬时迸发光彩,眉眼弯弯地望着我;若是我不赞同,浓眉毛一耷拉,垂下眼睑,小声地嗫嚅着什么。
我和阿榕在一起三年了,几乎从未争吵过。如今我俩工作顺遂,收入也开始上升。可是,结婚,总觉着是渺茫的一件事情。
公司里大家都英文交流。我底子中等,与各国人打交道,常有些力不从心。于是,我报了一个英文口语班。老师嘱我多参加英语角的联谊。
周六,街角的西文书吧。
我推开玻璃长门,慵懒的爵士乐流淌出来,明净的厅堂弥漫着咖啡的浓香,所见都是原木制品,各种肤色的人们三三两两低声交谈着。唯有靠窗一张条桌独坐一位高挑的姑娘,正托腮认真看书。
我走向那位姑娘,轻轻坐在她面前:“Hi!”姑娘抬起头,眯了下眼:"Hello,stranger."
这是一场愉快的交谈,姑娘叫玫,来自大连,和我一样,孤身漂泊在这异乡。同病相怜使然,我觉着她愈加亲切起来,加上兴趣爱好颇为同道,聊至午时,我邀请玫共进午餐,好接续正酣的聊兴。玫微笑着允了。
玫相当博学健谈,看书时温婉,开口时眉眼灿然,让人挪不开眼睛。这一场谈话,直至日落西山,我才惊觉,忆起阿榕,只得匆匆与玫道别,临走互留了联络方式。
吹着口哨,我踏进小屋,阿榕惊喜地扑了上来:"你可算回家了!我烧了好吃的呢!“真的啊,我看看都有些啥?”看着一桌子笨拙的晚餐,我眨巴眨巴眼睛:“好丰盛啊!”果然,榕还是学不会烧菜!
我俩对坐下来,吃着晚餐。“今天联谊会怎样?有结识新朋友吗?”阿榕笑盈盈地问道。“唔……”我望着她,突然没有了诉说的欲望。该说认识了一名女子,还是说那是一名面容姣好深得我心的女子。我低下头,努力吃着或咸或焦的食物,突然知晓了那股子渺茫的由头。唉……
晚间,榕替我放洗澡水的时候,手机响了。微信里头,玫发来一句:“你在干嘛?”我……我突然有些丧气:“我在过我温水般的生活。”“噗,你又不是青蛙。”“是啊,青蛙还晓得跳出水去,我却是……”话没打完,阿榕在唤我了。
滑进浴缸,一股温暖将我包容,阿榕也进来了,细心地给我擦起背来,力道不轻不重,我舒服地靠在浴缸沿儿上。
“沈,妈妈又问我了……”“唔,问什么?”“问我们怎么打算。”我沉默了一会:“榕,你还小,那么急做什么?”阿榕嗔怪地搡我一下,不再说话了。
这一夜,我做梦了。一大片鼠尾草随风摇曳,玫捧着束鼠尾草,对我说着什么。眼见那嫣红的菱角一张一合,我却一句也听不真切。我着急地上前去拉她,她却扭身跑得老远,裙角纷飞在紫蓝的海洋。
我蓦地惊醒,凌晨5点,阿榕兀自熟睡着。
我走出阳台,点一支烟,看东方一抹红霞,而西边,淡月如钩。
(二)
老冯有很久没有来了,也好,我自逍遥。越来越受不得他在众人面前一副慈父良夫的嘴脸。一晃三年过去,他女儿也有两岁了,当初的诺言仿似飘在云端,大抵是不会有兑现的那一天了。英语老师说周六有个英文联谊会,也罢,散散心吧。
西文书吧一如既往的爽洁温馨,食物的甜香令人愉悦。我四里瞧了瞧,黑的白的外国人居多,没兴趣,便随手抽本书,一杯炭烧,坐在老位置上头。
不知过了多久,我抬起酸涩的眼睛,恰好有人推门进来。微卷的短发,一双大眼睛,光洁的下巴,淡蓝衬衫,米色西裤,很是利索的一名青年。我低头继续看起书来。
毫无意外地,青年轻轻地坐在我面前。
“Hi!”
"Hello,stranger."
我俩相视一笑,陌生感消失了了。他姓沈,和我同一年来到这座城市,爱旅游、爱书籍、上进青年一枚。午后的阳光透过半壁玻璃窗洒在他的侧脸上,眸色晶亮。看着他侃侃而谈的样子,我突然觉得自己这一趟没有来错。
天色黄昏,他的兴奋嘎然而止,愣了片刻,与我道了别。一股失落油然而来,我,竟在期盼他不要离去。还好,彼此交换了号码。临走,他笑着挥挥手,眼底一抹浓浓的不舍。嗯,是个讨喜的家伙。
(三)
天边的云霞越来越红,太阳露了出来,河面不时有水鸟掠过,新的一天开始了。
阿榕从后背抱住我:“怎么不多睡会?”“你醒了?”我把她圈进怀里,下巴搁在她头顶,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蹭着。
“沈,今天我们去玩吧!”“唔,我的报告还没有完成呢。”“那好吧,下次吧。”阿榕越说越低声,不看也知道她撅着嘴巴的样子,我无声地笑了。
“沈,一同进公司的惠升职了。”“哦?”“不过她加班总是最多,工作很拼命的。”“你呢?”“我?我就那样呗。你是不晓得,我们公司不把女员工当女人使唤的。我觉得好累。”“觉得累,想想自己。工作效率够不够,能力是不是需要提升……”一如既往的,榕匆匆打断我:“不说了不用说了,你好啰嗦。”我呵呵笑了:“小懒猪。”引得她转身怒目。
又至周六,阿榕哀怨地在电话那头控诉周末加班,我安慰了一会儿,结束了通话。握着手机,我突然感到一阵轻松,换了衣服,走出门去。
晨风带着爽意,白鸟扑腾着扎进水里,我沿着河畔慢慢跑动起来。我经过民居,经过库房,经过一小畦菜地。我穿过一座铁桥,几艘赛艇在阳光下耀着光芒。我拐过河湾,前方一抹粉蓝的身影,高挑匀停,正迎着太阳慢跑。
我正犹豫着要不要赶超过去,她却蹲下来系鞋带。经过的时候,我侧头看她,她正好抬头。
"Hello,stranger."我俩相视而笑。金色的阳光映在她汗莹莹的脸上,分外的明艳动人。
“再跑跑?我刚出来。”“好。”
迎着风迎着光芒,我俩并肩往前奔跑,直到路的尽头。有鸽子歇在栏杆上头,咕咕直叫。我俩气喘吁吁,笑了起来。
“我怎么从没遇见过你?你住附近?”“我今天早了半个钟头。那里,是我家。”她指向小坡上一幢两层小屋。“原来如此,我一般到铁桥就折返了。”“是嘛,跑跑步挺好的,平时总坐着僵硬得很。”“是的,你总加班?”“你也是加班?”我们又一次笑了。
电话铃声突兀地响了起来。“喂,你在啦?好,我在跑步。”挂上电话,她冲我歉意的笑笑:“那么,我就先结束啦。”“哦,好,再见。”“Bye。”
目送她离去,冷不丁她转过步子倒着走,笑着冲我挥手。我也举手示意。她转身走向小土坡。我也转身,折返我的小屋。
(四)
进了屋,老冯正在沙发上抽烟,见到我,拍拍身旁的空位:“来,宝贝儿。”“一身汗呢,我先去洗澡。”“我等你。”他邪邪地笑着,眼角的褶子挤成一堆。我突然觉得无比地荒唐,我为何会跟这种家伙耗费三年。
莲蓬头的水哗啦啦淋洒下来,我想起刚才那一张阳光下满是汗水的俊脸,嘴角不由得噙着一丝微笑。
洗好澡,我自顾走进卧室,坐到了梳妆台前。老冯猫了进来,把头埋在我脖间,一只手直接探进衣领。
“别闹!”我挣开他的手,却躲不开他的头,浓烈地烟味熏得我作呕。我猛地站起身来走到一旁。“不想我吗?”“不想。”“让我看看到底想不想。”几番追逐,我终是被捉住,压到了床上,挣扎无用,我放弃了,一起沉沦。
我呆呆地望着天花板。老冯点了一支烟,靠在床头抽着。“外面抽去,熏人。”“怎么了玫玫,火气很大呀,憋太久了?”他嘿嘿地笑着,一把把我搂进怀里。
六点五十,闹钟响了,我离开床,利索地拾掇好自己,画个淡妆,出门,开车,上班。今天有新进项目,董事局很重视。
几年辛苦,我有了自己的办公室,也赢得了众人的尊重。
9点,会议室,我正向董事们汇报着项目计划书。门开了。老冯小心翼翼搀着太太走了进来。看着她手抚微凸的肚子,我的心一阵绞痛。“董事长,您来啦。”我挤出职业的笑容,迎上前去。“是啊,说有新项目进来,我来看看。”
安顿好太太,老冯坐在一旁,手里攥着妻子的手,眼睛深情地望着她。我强忍着将资料砸到他脸上的冲动,深呼吸,继续讲解起来。原来如此啊……
三年前,我来到这座城市,没有朋友,没有金钱。凭着一股子干劲和优秀的履历,我挤进了这家上市公司。新人总是艰难,部门经理老冯很照顾我,嘘寒问暖,着实令我感动。三个月后,我终于独自完成一桩大项目,庆功夜,我很快醉倒。再醒来,却是在老冯的怀里。我哭泣,我害怕,我懊悔,却架不住老男人的甜蜜攻势,我住进了这幢二层的小屋。我天真地以为寻到了真爱与归宿,兀自欢喜。后来,老冯搀着大肚子的董事长太太巡视公司,我才如梦初醒。
也闹过,也决意离开过,却一次次相信于他的谎言。他说他不幸福,他说他要娶我,他说等孩子生下来他就离婚,他说……
我等,等过初夏,等过暮春,等来的却是他太太的第二个孩子。
我痛苦,我不甘,更多的是麻木。我想在这里立足,我想有自己的财富,我的隐忍换来今天的微薄成绩。我也累了,28岁的身体,住着苍老的灵魂。
(五)
她总是在傍晚时分与我聊天。天南海北、古往今来、实事政见、趣闻杂谈,一个女子怎能如此美貌与智慧并存。我晓得她于我有意。我的心扑通扑通,在每周六的联谊会,在清晨的河边。可是,我不能,我已经有了阿榕。温柔的阿榕,学不会做菜的阿榕,想嫁给我的阿榕,想到她会哭泣,我也会疼。我辗转反侧,我反复思量,我,我,我……
这是一个无解的课题。
我又做梦了。烈日炎炎,一渊碧潭,飞瀑潺潺。我与玫并坐潭边树荫里,高挽裤腿,踢踏戏水。风卷水雾,不时袭来。潭水冰凉,好不惬意!我俩相视,正自朗笑,身后传来呼喊:“沈……沈……”是榕的声音。
我回头看,却无身影,扭转头来,身畔空空。我站起身来四处寻找,却是一片旷野。
“沈……”榕将我摇醒:“还好吗?”“唔……”“来,喝点热水,做梦了吧。”“嗯。”我接过杯子,一饮而尽。
“你最近,有些心不在焉。发生什么事了吗?”我望向她关切的眼睛,心头划过一缕酸涩:“没事……睡吧。”我揽她入怀,抹抹鬓发,一同睡去。
周日的超市,熙熙攘攘。“沈,我去挑些鱼哈。”
我把着推车,看拖儿带女的一家人,挑挑拣拣吵吵闹闹,倒也有些意思。
“Hello,stranger.”我惊讶地扭头,玫笑盈盈站立一旁。“Hi.”我笑了笑,望着她明亮的眼睛。
“沈,今天我们……”榕一脸笑容慢慢敛落,呆呆地看着我俩。
“这位是?”玫挑眉问道。“哦,榕,我女朋友。这是玫,英语角的朋友。”
“啊,沈的朋友啊,你好啊。”榕将手探进我臂弯,偎着我胳膊甜甜一笑。“你好。”玫突然笑得风情万种:“那么就不打扰了,回见。”她扭身,款款远去。
朋友……女朋友……我突然好生惆怅。
“沈,买好了,去结账吧。”“哦,好。”榕松开我胳膊,走在前头。
刚进家门,手机一条消息:“她挺可爱的。”我望着屏幕,沉默。
周五晚上,走着走着,我又拐进了西文书吧。屋外霓虹纷乱,屋内明灯暖然,悠悠琴声萦绕于室,靠窗,依旧一抹孤单倩影。
“你也在?”“是啊。不去约会?”“她一般明天过来。”一阵沉默。
我鼓起勇气,望着她:“你……单身吗?”“呵呵,你单身吗?”“……我喜欢你。”“是吗?你得先与她分手吧。”“是的。我……会处理好的。”她哧地笑了起来:“你呀,要珍惜才对,那是个好女孩。”“那么你呢,我有机会吗?”她不语,低头搅拌着咖啡。窗外的斑驳艳丽映撒她的侧脸。
“我,不是你想象的样子。”“我不在乎。我并不是中意你的颜,我中意你的成熟、你的渊博、你的聪慧。和你相处,惬意自在,就像四月的风,暖暖搔搔隐着花香。”她抬起头,略微错愕地睁大眼睛,旋即放松表情。我俩一同笑了。
这一晚,我俩畅谈,百无禁忌。仿似一扇门被开启,彼此在对方眼底找寻到了自己。
“不早了,我送你回家吧。”“好。”走出书吧,风一阵紧着一阵刮来,我脱下西装,给她披上。玫抿嘴微笑。
(六)
我喜欢他说话时眼睛亮亮的模样,令人振奋与欣喜。他细心地将我紧裹进宽大的西装。我俩并肩往回走着。我晓得他在我身后偷偷抬起手,又放下,再抬起,又尴尬地收回,掩饰地挠了挠头,大眼睛左瞅右瞧。我紧盯着他表演。他终是羞赧地傻笑了。
走过一排民房,突地一声闷雷,大雨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倾盆泼下,我俩赶紧跳到檐下。雨珠成串地从瓦檐滴落,在地上溅起一洼一洼。“要不,去我家吧,就在这儿。”沈指着接邻的小楼,目光一片清越。“……嗯。”
进了屋,他赶紧递来毛巾,又冲了一杯热可可给我:“快暖暖。”接过杯子,我抿了一口,一股暖意滑下,心头忽的柔软。我放下杯子,一把抱住他后背。他僵了僵,缓缓地说:“我还没有和榕分手。”“我不管。”我掰过他身体,踮起脚捧住他的脸,一口吻了上去。烈火一瞬点燃,他狠狠抱紧我,仿似要揉进他的骨血。我有些疼,更多的是漫天的欢喜。我俩跌落沙发,急切地剥去对方的衣衫,互相啃吻不休……屋外电闪雷鸣,屋内旖旎撕扯。
“好大的雨呀!沈,阿智正好车过来,我就……”娇小的人儿,捏着湿淋淋的雨伞,脸色煞白,瞪大了双眼,惊恐地看着我,小小的下巴兀自颤抖不休。沈也瞬间变了脸色,惊慌地从我身上滚落下去,抓了件衣裳遮住自己,窘迫失措地看看她看看我,说不出话来。我坐起身来,看向那女孩,没有慌乱、甚至毫无羞赧:“你是该早点说的。”小女孩扭头冲出门去。沈连忙套上衣服,急急地追了出去。
我慢慢地、一件一件穿回我的衣裳,站起来环顾了一下这间逼仄却整洁的小屋,走出门去。
“榕……榕……你听我说。”我焦急无比,拼命地追赶着她。她猛地回身,红着眼大声嘶喊:“说什么,还不够吗!”我哑然,呆呆地望着她,那张小脸满布水痕。她扭头继续奔跑,一辆卡车亮着猩红的灯疾驶而来。
狂风急雨猛打在我身上,我却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我从杨梅树下走过,一阵风吹来,簌落落跌下几枚果子,看着一地被踩踏泥烂的黑紫,我停住了脚步。
如果……没有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