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次,见到满婆,是在堂弟的结婚喜宴上。
那是一个冬天。
为了保暖,一条古朴的青色长围裙,恨不得返老还童,将整个人儿都裹回婴儿的襁褓中,她,右手拄着拐棍,顶着满头白发,笑容满面地立在喜庆的人群中,多少有点落寞和孤单。
她的背,驼了,整个人,也变矮了。
她,让我第一次知晓,人老了,真的会变矮的,越过人群,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我跑过去和她打招呼,她见到我,高兴地拉着我的手,嘘寒问暖,满眼都是牵挂和慈祥。
满婆,家族的长辈,是我曾祖母辈,曾与我家毗邻而居,给过我奶奶般的照顾和温暖,年老后,搬离老屋,住到了村子尽头的大儿子家。
那天,礼节性地与她聊了寥寥数语,未曾想到,那次的见面,竟是和她最后的作别,总以为,来日方长,一不小心,就是后会无期。
经历了战火离乱,家破人亡,辗转流离的她,能够像野草一样,顽强地活着,是奇迹,亦是老天的眷顾。
克罗齐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
在时间的荒野中,每一个人都是一部历史,都有鲜为人知的故事。
满婆,也不例外。
多少个寒冷的冬夜,孩子们聚集在满婆家的煤油灯下,依偎在温暖的火炉边,痴痴地听她讲那些光怪陆离、荒诞的故事,直到家中父母,掌灯过来,以惩戒相威胁,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是什么故事,让孩子们如此痴迷?
是她真实的经历,冷透的人生。
她,还是孩子时期,鬼子进村了。
月黑风高的夜里,她曾跟随着家人,穿过乱坟堆,仓皇出逃,在深山,一躲就是数月。
有一次,她跟随父亲进村打探情况,亲眼目睹一群鬼子将她村子里没来得及转移的一名妇女进行轮奸,那一瓢又一瓢泼向那个女人下体的冷水,那撕心裂肺的惨叫,在她的描述下,至今回想,整个人都感到战栗。
所以,我的第一堂爱国主义教育课,不是在课堂,而是在满婆家的火炉边,在她断断续续、梦呓般的讲述中。
在她的故事中,孩提的我,穿越时光,洞悉了她所生活的年代,那些人的不幸、不堪、可悲和内心的挣扎。
嫁过两任丈夫的她,和第一任丈夫生了10个孩子,活下来1个。
很难想象一个母亲,在怎样的心情下,送走了9个孩子,这些孩子,有的出生没几天,有的几岁,突然喊肚子疼,一下子,就没了,有的在摇篮中,莫名地离去,一个女儿,十一二岁的年纪了,因为吃了一块糖,说没就没了。
当年,她在讲这些时,就像在说别人家的事,那样地平静,让人甚至有点怀疑故事的真实性。
不过,每当看到我们村子里最漂亮的媳妇,她时常会念叨,“我的那位女儿还活着的话,和她一样的年纪了,比她还要漂亮”,看见村子那位青年男子,也会无意中说,“我的第4个孩子还在的话,也有他这么大了”。
有时,觉得她像祥林嫂,但是,又不像,因为她并不是逢人就诉说自己的苦难,只是出于一个母亲的本能,情难自禁,思念自己的孩儿罢了吧?
至于这些孩子是如何一个个离去的,医学落后、贫穷无知这些干瘪瘪的毫无温情的措辞是很难找到她想要的答案的,无法解释,也解释不清,最后,她的解释就只有一个,那就是:
“这世上是有鬼的,是鬼杀死了我的孩子!”
理性的尽头,是迷信的源头。
在苦难面前,她宁愿相信这世界上有鬼,也不愿相信她的孩子死于无知、疾病和贫穷。
最为离奇的是,她说他的一个儿子,早上起床后,喂了母乳的,中午时分,发现他在摇篮中停止了呼吸,脸颊上留下了整齐的七个指甲印······
“那是鬼留下的!”
她坚信。
她说,那天,她喂完孩子,将孩子放在摇篮里,安顿好后,去地里劳作,在村口遇到了一个挑着货担的货郎,事发后,她问遍整个村子里的人,都说没看见什么货郎,一个诺大的村子,竟然只有她一人见到了那个货郎,所以,孩子的去世,她断定那个货郎就是带走孩子的鬼,货郎就是鬼!
也许,只有在这样的自我安慰中,才能化解她心中一次又一次失去孩子的剜心之痛。
战争没有停止,悲剧仍然上演。
不久,他的丈夫在战乱中凄然离世,留下孤儿寡母,本可相依为命,奈何家族人员的挤兑和冷眼,她不得不选择再嫁,带着唯一幸存下来的一个儿子,嫁给了身有一点残疾的邻村手艺人满公,她也成了我家的邻居。
她又生下了一个儿子,活下来了。
后来,满公死于脑溢血。
从我懂事起,满婆就和她大儿子的女儿住在一起,小儿子长年在外,难得回家一趟,大儿子和媳妇偶尔过来看看老人和孩子,日子倒也平静,缓缓地过着。
后来又有一件事刺激了她。
那就是她和满公唯一的儿子,选择做上门女婿,这在当时,在不开放开明的农村,是件让家人很难接受的大事。
家族人员,和女方进行了一轮又一轮的谈判、妥协、妥协又谈判,最终,她的小儿子还是离开了我们祖祖辈辈居住村庄,远走他乡,寻找属于他自己的小幸福去了。
很多次,胆小的我,看见满婆干着活,干着活,突然躲在家中一隅压抑地哭泣,很是恐怖;或者趴在一张椅背上,看似在打盹,我们跑过去喊她,她猛地一抬头,脸上满是泪痕,老泪纵横,不过如此······
有人说,人生就是一条归途,所有的出发,都是回归。
走着,走着,人就老了,身边的人,也就少了,只剩下自己,独自和时间对抗,和日益衰老的躯体同行。
满婆真的衰老了,和她一起生活,她一手带大的孙女都要出嫁了,她只好卖掉房子,搬到了村头的大儿子家,寄希望于有生之年,能够在大儿子家,得到些微关心和照顾。
最初的几年,还好,她还能洗衣做饭,干家务,媳妇简直请了个不花钱的保姆。
但是,再怎么坚强,能干的人,都会败给了时间。
后来,满婆干活的速度越来越慢了,腿脚也有点不利索了,记忆也越来越差了······和媳妇发生一些龌龊之事,在所难免。
年岁在增长,幸福感却成负增长。
有几次,她跑到村子里,在村人面前,遮遮掩掩,欲言又止,最后,在村人的询问下,她不得不撸起自己的袖子,撩起自己的衣服,展示身上的累累伤痕。
那是为人子女的耻辱,是隐藏在一个家庭中的人性之恶,而这种恶,在表面温情脉脉的农村,普遍存在着、滋生着。
她,希望有人管管,为她主持主持公道。
可是,就像一部电影中的一句台词:
家才是最麻烦的!
清官难断家务事,说的也是这个意思吧?!
村人,除了安慰,说几句宽心话,终是无能为力。
某年冬天,一场风寒,让一个从不睡懒觉、勤劳一生的老人,再也无法下床干活了······
媳妇(儿子孙儿们长年在外打工)不但没嘘寒问暖,请医治疗,还跑到她床前,怒斥她懒惰,甚至将一盆冰冷的井水,泼向她的床头······对一个年轻人来说,这足以致命,何况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
那年,满婆在家人的脸色和毫无尊严中,也终于,我说的是终于,在家人的期待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从生病到最后的离开,前后也不到两个月。
史铁生说:
“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
听说,满婆的葬礼办得还蛮隆重的。
满婆,像众多的农村女人,从来没有走出过她们生活的地方,最远也就是到过镇上的集市,她们蜗居于自己的天地,与世无争,但是,时代的洪流,毫不留情的将她们裹挟,在她们的生活中,刻下痕迹,留下烙印。
她在自己、家人和儿女的劫难中,往返、蹉跎、悲伤、告别、希望、失望又告别,直至悲凉离世,看似普通的生命,八十多年的人间岁月,就活的长度来说,是幸福。
八十余年,但也足以消耗亲人的关爱,活着,反而成了漫长的刑期,是煎熬;最后连做人的尊严,都丧失殆尽,是宿命。
她的一生,看似风平浪静,但她内心的暴风骤雨,又与何人说,又有何人懂?
经历得太多,见识了人性,人到暮年,并不奢望什么,唯一的愿望也许就是眼前的亲人能够在临死之前,温柔地对待,但是,这一点她都未能如愿,是悲哀。
生病的日子里,村人们去探望她,她躺在冰冷的被子里,对着村人悲痛的哭泣,那是绝望地悲鸣······
而这样的悲鸣,在农村的天空下,几乎年年都在上演······
所谓,风与水搏,海水壁立,是力量,是美;人与命搏,人胜利了,豁然开朗,款款步入生命的桃花源;命胜利了,跌跌宕宕进入命运的大转盘,是无奈,只好认了。
但是,人活着,何谓幸福?
孔子在《礼记》中说:
“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
这样的人间幸福,这样的大同社会,希望快点、再快点,能够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