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原来为什么取名叫浮光与夏天?
好听吧?
好听。
因为浮光是灿烂的虚无,夏天是灿烂的我。
我的人生就是虚无。
你是夏天,你的人生是浮光?
是的。
为什么不叫“夏天的浮光”?
真实和虚无是同时存在的。
我时而真实时而虚无。
——阿婧与阿柏
一、不想回家的女人
2018年8月17日,今天是七夕。我去找小婧了。
回家的时候一直在门口徘徊,隔壁住户的饭菜香飘到楼道里,我靠在狭窄的过道上,迟迟不想进屋,最后看了一眼手表,足足站了二十分钟。
叹了口气,才开门进去了。
屋子里安安静静,比外面闷热,爸听到动静从卧室里叫着我的名字走出来。
“这么早就回来啦?吃晚饭了吗?”
我嗯了一声,告诉他我吃过了,走了几个房间,发现连厕所得窗户都关了起来,看起来像今晚就要离开。前天吃晚饭的时候他突然告诉我说,奶奶叫我们回农村老家吃豆花饭,“大概后天晚上走。”
“后天不行。我和朋友早有约了。”
七夕是前不久小婧约的,她在我家住了一天,我俩正看着电视,她突然说:“七夕不约吗?”我说好呀。时隔一年再见,却像有太久没见她,去年一年她突然人间蒸发似的,一点音讯没有,后来她才开始在朋友圈里发一些动态,大都跟健身和生活相关,但地点总是不一样,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又回到了重庆。
奶奶突然要回老家推豆花,我爸自然也要回。可我并不乐意。我妈也不开心。这个暑假她去了外地避暑,我跟她全靠电话联系。我爸刚告知我准备回老家,她第二天给我打电话问我到底什么时候练车,越说越生气,最后说:“你跟你爸一个德性!你爸我管不着,你我也管不了,没一个不气我!”
我语重心长地说:“我跟他不一样。”
“我看就是一样!我都跟你爸说了我还有几天就回家,到时候直接一起回老家去看你奶奶外婆,他直接甩我一句‘你回来就回来呗’。真的,我服了!反正我随你们,他要回去吃豆花饭就回去,想在那边待多久待多久。我懒得管!也管不了!”
她一通抱怨之后我没再回嘴。她特意去外地避暑就是为了避开这些令她烦躁的事情,但还是免不了家庭里琐碎的争吵。我也避不开,我不想长途驱车专门去吃这顿豆花饭,也不想奶奶这么折腾。我徘徊在家门口,却想不出一个拒绝的理由。
“不想回家的女人。”阿婧说。
“让你跟我一起去玩你不去。”
“你玩你的。”
我也懒得再纠结这事。我觉得我爸没错,我妈也没错,奶奶也没错。
可是我的意愿也很重要。
我打开电脑写起东西,我爸煮了点面自己吃。期间妈打来电话,“你爸吃面?”她顿了顿,“天天吃面受得了吗?”可是我爸没说几句语气就重起来,就在我身边,显得格外不耐烦。
我一下子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对我爹说:“语气能好点吗?!”
结果晚上我们并没有回老家。他去外边打印他写的东西,为了完成爷爷的一个遗愿,他千里跑到宁夏寻人,回来写了个近一万字的心得体会。出门的时候城市上空的阴云更重了,黑压压的一片,不久就下起了大雨。
这已经是今天第二场大雨了。
二、一顿愧疚的火锅
阿婧有一个公众号,叫浮光与夏天,但是被注销了。她重申了一个叫“野生夏天”,发布的第一篇文章叫《我突然因为吃了一顿一百多的火锅而感到愧疚》。
因为她昨晚一时起兴,想吃个好的。谁知道她一个人吃了一百多,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不去推胸而要去吃火锅,继而严肃地思考起人生。
她写:
“我突然想起了我妈。她是一个觉得一百块钱那么多的人,而今天我却一个人吃了一百多的火锅。”
“我挣钱不容易,挺辛苦。我花钱的时候花得不少,但是除此之外我不怎么花钱。有一天我突然意识到我在某段感情里面竟然舍不得给自己花钱总是攒着公用或者给对方买贵得东西我觉得简直可耻。挣的钱不给自己用给谁用,对自己一个女孩子节约简直可耻,甚至不可思议。”
“我想这应该是原生家庭带来的影响。而这样的影响在与我后天自行弥补修复的过程中在边界处偶尔发生碰撞。我的不安感碰撞着我给予的自我安全感,中间还会夹杂着对无意识造成这种激烈情绪的父母的了悟感与愧疚感,所以我这会久久不能平静。”
“后悔。第一次觉得一百块好贵。我应该去推胸,就万事大吉。”
她说:“明天拍照可能状态不好。晚上吃了火锅又喝很多水,肚子还鼓着也没大便。”
我发了个微笑的表情,“你应该去推胸,就万事大吉。”
然后把最后几段又看了一遍。
竟然想到了室友玉子和阿超。
有一次学校四六级考试招监考老师,400块一天,她们问我去不去。“上次成人教育考试那么麻烦才200,这次可简单,一天就400。”阿超本科是学市场营销的,很会计算,通常不做亏本的买卖。我想了想,没跟她们去。
“不想被钱异化。”我戏谑地说,“上次体验过就够了。”
除非是傻子,否则不可能不知道这是件钱多活少的好事。但是为了那四百动了念头的时候,我意识到这种念想极其危险。如果我去做这件事情,绝不是因为我真的想去做,而一定是为了那诱人的四百块钱。
“人生嘛,后面大半辈子都得挣钱,急什么。冲着钱做事,容易异化。现在多学点本事。”
“我觉得你才是我们宿舍里最被异化的人。”玉子的反驳出乎意料,而且格外坚决。
她说:“你不关心挣钱,因为你的家庭比我们宽裕,你不缺钱。可我缺钱啊。我需要挣钱啊。”总之那次气氛有些许剑拔弩张,我问她:“你又知道我家宽裕了?”
我不了解阿婧的家庭情况。但那句家庭带给她的影响写到我心里去了。我不知道怎么认真地回复她。
我明白她说的“自行修补”是什么。
三、倔强的温柔
阿婧的妈妈是一个十分温柔的女人。
我第一次见她是上次去找阿婧。 阿婧跟她妈不住在一起,阿婧自己租房住,她妈妈在工作的地方住。我去那天正巧赶上她去阿婧那儿给阿婧炖排骨。她穿着一身民族风的红裙,温柔又腼腆地笑着说:“我没有见过阿婧的同学。”
“很少有朋友到我家里来,”阿婧和她相对而坐,说,“这是我高中玩得最好的同学。你以前应该见过的。”
“没见过呀。”
“见过的!我还跟你聊过呢。”
“我,我没有印象嘛。”
很明显阿姨是扭不过阿婧的,聊天的时候她说:“我们一向是尊重她的选择,年轻人嘛,可以多尝试,发现路不对及时换就是了。比如她想做健身,我们都支持她。只是读了这么多年书,最后白读了哈?”
阿婧本来蜷着一只腿专心地研究着脚指甲,立马回了一句:“怎么没用了嘛?”
大人似乎都这样觉得,读书要是不进个国家政府部门就没用,读书好也没用,挣钱还挣不过那些读书差的,还不如早点挣钱。
阿婧是我们高中文科班里成绩最好的,一个文科生,得了全国高中生生物竞赛第一名,保送了南开大学。我妈听到我说她准备从事健身的时候十分惊讶,“她不读研了吗?”
“她不想读研。”
“不读研要干嘛呢?”
“当健身教练阿!”
“女孩子当健身教练有什么好?”
“当健身教练有什么不好?人家喜欢就可以了!”我说。
对于人生的理解和向往,我们跟父母一代早已不一样。他们重视长远安稳的保障,很可惜阿婧跟我都是像烟火一样人。
“放心吧,”我对阿姨说,“阿婧高中就一直是班上第一。她无论干什么都会干得很好的。”阿婧不好意思地微笑起来,她妈妈倒也承认阿婧没让他们操心,看了她一眼,“反正我们只是建议,你自己考虑,还是希望你能多听取意见,人生不可能由着你自己的性子来。”她希望阿婧还是能考公务员,再嫁一个公务员,前半辈子虽然挣钱不如人多,但后半辈子却比别人衣食无忧。
阿婧一口就回决了。
“公务员是绝对不考虑的。”
我对阿婧说,你妈够开明够温柔了。甚至有一瞬间我很能体会她的苦口婆心和无奈。我俩站在楼道等电梯,准备单独出去逛一逛。
“关键是她强硬也没用。管不了我。从小就给他们养成不要管我的习惯。”
阿婧很有主见和说一不二的性子不能不说跟她的父母她的家庭有莫大的关系。高一下期我们第一次变得亲近起来,她说,你让我想起我爸也有一件很让我感动的事,但是有点搞笑。我跟着她哈哈大笑,仿佛遇到了另一个自己,也不介意向对方剖析自己。
“我父母管我得少,一直我都是自己做决定。大概其实我对他们还是抱有期待的,总也希望他们可以给我指引。”
后来我们越来越少地提到家庭对我们的影响,也不再袒露某些难以修复的软肋和脆弱。
其实都跟爱有关。
这些年来,只有那个时候我见到的,是最没有伪装和柔软的阿婧。八年前我见过一次,之后再没有。2018年的这个下午,我俩坐在她家附近的某家奶茶店,年轻人们聊得热火朝天,或是各自埋头看手机,唯独我们相视却不多言,连大学毕业后自己的经历也只提三言两语,顺嘴问一句未来的打算,答的人轻描淡写,问的人也不继续追问。俩人十分有默契般地避开了一切深刻的话题,也没提彼此共同的回忆,像不约而同地都把目光抽离了从前,看向了以后。
这就是2018年阿婧和我的第一次见面。
她眉眼和语气里带着几分让人难忘的淡漠和倔强。毫不迟疑地反对她妈妈,但却会带她妈妈逛街买衣服,会給她妈妈找工作。
只是为了能让她跟外界接触不至于太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