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进入一年最热的时节,窗外的知了没完没了地鸣叫,我晕乎乎地趴在窗台上挖着西瓜。音响里放着丝丝软软的歌,一度都要睡着。爸爸突然喊了一声:“喂,有你的快递。”我这才把磕在西瓜上的下巴收了回来。我没有买东西啊,是什么?划开的一瞬间我腿一软,有点站不住。
那是一对黄铜小勺,温柔地被扣放在蒂凡尼蓝的丝绒上,折射着微弱的光芒。我拿起一只,轻轻一转勺柄。
嗯,那个缺口还在。
那天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气急败坏的我,把勺子狠狠地扔向了大理石窗台。哐当一声,细碎的石头飞迸了出来,勺子也应声落地。杨夏赶紧捡起想质问我,一回头,发现我鼓囊囊的嘴,却笑了:“你真是个吃货啊,扔勺子前还不忘先塞西瓜。”我愣了一下,刚想开口,红红甜甜的汁水却流了一嘴。他跑过来拿纸巾给我擦了擦,叹息道:
“你呀,真是个孩子!”
于是我的那只勺子从此便有了一个小小的缺口,虽然不明显,但我一直觉得它不再完美。于是央求杨夏去修补,他答应的倒是很爽快,行动却迟迟看不见。
这不,临了了,我们都分手这些时日了,勺子颠簸过几个城市辗转到我手,还是一副当初受伤的模样。
我和杨夏的相遇因为一只西瓜。
夏天的我没什么胃口,喜欢下班后去家楼下的水果店买半只西瓜。可是那天凑巧半只的全部卖光,老板说你只能挑一整只,可以吃一半留一半冰箱。可是我是个执拗的人,不喜欢西瓜过夜,于是僵在那里好久。这时候耳边突然传来一句:“另外半只我买了吧。”我一扭头,看见一副黑色眼镜,两只微微上翘的嘴角。
后来他一直说,那天他是英雄救美。我每次都气急败坏地推搡:“谁让你买那半只了,搞得别人问我你怎么追到我的,我只能说我被半只西瓜收买了!”
杨夏的胃和我一样,夏天的晚上只吃西瓜,而且必须用勺子。两个人一人捧一半,蜷缩在沙发里,看着综艺哈哈大笑。我先把中间最甜的芯吃掉,然后与他交换西瓜;他那半的芯已经挖好成一口大小,我头都不用低地全部解决;这时候再交换,我的那半籽也已经被他挑好。于是我接过来狼吞虎咽,他才开始他的第一口,还满是籽。
因为西瓜结缘,于是吃西瓜这件事也变得神圣起来。一周年纪念日的时候,我特意托人从丹麦帮我带回一对在ins上长草的黄铜勺子,圆圆的勺口,纤细的勺柄,连接的弧度一气呵成,这么美的勺子用来挖西瓜那不是要上天了。我把礼物递给他的时候发现他目光狡黠。于是我问:“我的礼物呢?”
他背过身来,拉高了t恤。“ 啊!” 我一声惊叫。
他纹了一只小西瓜在肩胛骨。
随即而来的是我的大笑:“人家纹苍鹰纹猛虎,你纹个西瓜也太娘炮了吧!哈哈哈!”
“这样娘炮吗?”他一把抓住我,压倒在沙发上,温热的唇紧紧覆盖住我的笑声。一阵天旋地转,我的心砰砰直跳,闭上眼,发现嘴里满是西瓜的香气。
两只勺子被我们郑重其事地供了起来,只有吃西瓜的时候才会用。汤,冰激凌,酸奶,牛肉粥这些食物从未与勺子打过照面。它们两个静静地躺在客厅的玻璃橱柜中,和一些名贵的酒,工艺品相伴。朋友们也久而久之地知道了西瓜与勺子的故事,还揶揄这是定情信物。有些调皮男生故意拿出来作势要放进嘴里或者吃个什么东西,每当这时候,就看见杨夏一个箭步冲上去,从背后很狠地勒住对方脖子,右手高高擒住拿勺的那只手,喊道:“凝悦,快!快来拿走勺子!”
我与他隔着一个茶几,一座沙发,一盆繁茂的龟背竹。我放下正在划刀的鲑鱼,转过身来,透过叶子的间隙,捕捉到他的眼神,是那样的急切,又是那样的温柔。
我想,这大概就是幸福的模样吧。
因为长期不好好吃饭,加上家族遗传病史,我的十二指胃溃疡终于严重到只能去切胃了。那时候我刚做完手术躺在病床上,一边吃着寡淡的医院配餐,一边求着杨夏给我弄点西瓜尝尝。“西瓜性凉,你刚做完手术不能吃!”就这么斩荆截铁地给驳回来了,妈妈在一旁也一个劲地点头。他照顾地比我妈还仔细,每天洗脸的时候会帮我擦耳朵,里里外外的轮廓沟壑全都不落。就连掏鼻屎这么尴尬的事情他竟然也上赶着来。大手轻轻地捧着我的头,微微抬起,眼睛眯缝着盯着鼻孔,细细地用棉棒在鼻孔里面转呀转呀。
我闭着眼,转的我有点飘飘然。
所有来探望我的亲戚朋友都夸他,都认为我们往后肯定会结婚生子。毕竟,伺候吃喝拉撒这种事,不就是婚姻的日常吗?
可是后来的事情变化地太快,我有点措手不及。洗衣服的时候发现他风衣口袋里有张用某酒店的餐巾纸写的情书。字里行间赤裸裸展示着一个女生的爱慕,她怎么一见钟情,她怎么魂不守舍。让人崩溃的是,她最后写道:谢谢你照顾我一晚上。
那是他刚刚出差回来的酒店。
我强装镇定地问杨夏:“这次出差是不是还有人同行啊?” “是啊,还有个刚转正的实习生,领导让我带她去熟悉熟悉。”他头也没抬。那餐巾纸被我攥的紧紧的,直到指甲把掌心掐的有了血印,这才放开来。
这件事再也没被提起。餐巾纸被我撕成碎冲进了马桶。
既然我爱他,那么我选择相信。
但终于还是开了口。
突然半年后的某一天,他下班推开门,直直地杵在那里,脸色潮红,一直低着头。彼时我正抱着半个西瓜蜷坐在沙发上,用着心爱的勺子,一口接着一口。半饷,他蚊子一样地支支吾吾:“我们分手吧。”
“什么?说大声一点?”
“我们分手吧!”他吼了起来。
“你还真是个怂人,说个分手还要喝酒壮胆。”我把西瓜放下来,用湿纸巾仔细地擦干净勺子,重新放回玻璃柜,转身去房间收拾自己的东西。
我以最快的速度搬了出来,打包好了所有的东西,唯独忘了带走那对勺子。那段时间我把自己埋在了工作里,挡开那些关于杨夏的所有信息。终于有朋友耐不住私信了我:“杨夏之所以和那个实习生在一起,是因为她谎称怀了他的孩子。那女生把他灌醉,然后第二天弄成共处一室的假象。杨夏信以为真,还想着要负责,这才跟你说了分手。其实他们什么都没发生过,都是那女的自编自导的一场戏。现在他们闹翻啦,他一直想跟你解释,可是你好像屏蔽了他的所有信息。”
我仔细想了想,这桥段似乎哪里见过。噢,对!之前那餐巾纸好像就是说谢谢杨夏照顾喝醉酒的她。这女生挺执着的,一个套路用到底。
大抵是因为爱杨夏爱惨了吧,不惜用些拙劣的招。
也正是因为爱,所以我无法忽视那个缺口,我没有再拿起那把勺子的勇气,我只能请求爸爸帮我把它们扔掉。
勺子与西瓜在一起的时候无比默契无比般配,以为是彼此幸福的终点。可是有些事就是那么执拗,我就是只愿吃半个西瓜,我就是觉得有了缺口的勺子不完美。
只是我那被切掉一半的胃,不知怎么了,虽然空空如也,却感觉另一半还在。
幻想着它们还完好如初地抱在一起,努力分泌着胃汁,消化那红红甜甜的西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