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毕业后，工作不好找，我找了好几个单位都没有应聘成功，最后，心一横，脑子一热，我直接参加养猪场的招聘，没有想到，一下子就成功了，我成了养猪场的一名职工。

这个养猪场是一个名气挺大的企业的养猪场，我想条件应该是不错，但万万没有想到，养猪场的工作地，竟然在远郊，离县城坐公交车还需要两个多小时。

上班第一课，场长就给我们大讲养猪的历史，中国养猪的历史可以前推到新石器时代。我对这些并不感兴趣，我也对猪不感兴趣，但我得对钱感兴趣，要不我怎么生活呢？我已经大学毕业了，总不能还向我妈要钱吧，家里为了供应我上大学，已经把家里所有的钱，花了一个底朝天，因此，我必须要挣钱了。

这是一个规模化的养猪场，自动投料、自动放水，猪舍每天打扫几遍，猪舍常年保持20度的恒温，我们每天都要给猪洗澡、并经常放一些舒缓的音乐，场长说，猪在轻松的状态下，最有利于长肉。

同是养猪员的张嫂小声的嘟囔说，这里的猪真珍贵呀，就像宝贝一样，我们每天都要考虑让猪舒服，让猪轻松，而我们自己的生活却被钱撵着，疲惫不堪，真真过得连猪都不如。

我对张嫂的话深有同感，想想城市的房价，想想将来的结婚，想想小孩的教育，甚至想死的心都有。我知道张嫂家有一个有病的丈夫，有一个上小学的女儿，家庭压力大，不得不每天扛着辛苦来上班，属于和我同病相怜的人。

猪珍贵，场长不断给我们灌输这样一个理念：在猪场工作，大家要明白一件事情，我们的一切都是在围绕着猪转的，把猪养好，这才是我们工作的根本目标，只有把猪伺候舒服了，你才是舒服的，把猪伺候不舒服，我就不会让你舒服！

我不知道大家听到这样的话感觉怎样，反正我听了是不舒服的。也不能说场长说得不对，但就是听起来是如此地让我不舒服。

由于猪场偏僻，年轻人不愿意来，所以在此上班的多是附近的村民，算下来，我算是猪场里学历最高的年轻人了。

场长拍着我的肩膀说：“年轻人，好好干，过几年，我的位置，就是将来你的位置！”

我认为这是场长在宽慰我，因为张嫂说，场长这样的话，跟不少新来的大学生说过，现在这些听过场长宽慰的人，都跑得无影无踪。现在这些人和猪场一点儿联系也没有了，只是不知道，他们在家里吃猪肉的时候，会不会想到猪场，这个他们曾经洒下汗水的地方呢！

但我想好好干，做一个和别人不同的人，因为这是我毕业后找到的第一份工作，我要把工作干好，不是为了所谓的场长的位子，而是为了给自己一个交代。

猪场很忙的，每天都有一车一车的猪拉出去，场长看着这一车一车的猪，高兴的合不拢嘴，场长合不拢嘴是因为这一车一车的猪出去，换回的就是钞票，就是猪场的利润，就是年终绩效考核的数字，是他自己的收入；同样合不拢嘴的，还有那些猪们，因为被关的久了，难得一次外出，而且是集体旅游，阳光灿烂，春日正好，平时生活就不错，在加上这旅游，这些猪们应该感到生活真的很甜蜜。

只有我在为这些猪们难过，因为这次旅游的目的地，不是去绿水青山，是去屠宰场。

不过也没有办法，我们也是为了他人的生活而努力，有时候需要放弃我们的情感，丢弃我们好恶。

人的生活，需要肉来滋养，因此也就需要鲜肉店、屠宰场、养猪场，我们都是为他人的需要而工作的。

猪场的猪们，呈现出生活很幸福的样子。一头一头都红光满面，吃喝不愁，这是什么样的日子？！这些幸福日子怎么来的？当然应该感谢人类！

自从猪类臣服于人类，眼下它们的日子应该是最好的日子了，想想那些不开化的古老前辈——那些野猪，它们曾经钻山林，跳山涧，饥一顿、饱一顿，生活毫无着落，而猪场的这些猪们现在却无忧无虑，有吃有喝，这样舒服的日子，是可以笑醒的。它们不但日子过得比野猪强，也比他们的猪先辈们强，以前的猪，有这么好的生活吗，有这样的好的饲料，有这么多的调味品、有这么好的热水澡，有这么好的猪舍吗，有这么好的伴奏音乐吗？想想现在的日子，猪们应该十分知足了。

猪舍的并不高，尤其是猪圈，只有一米，猪立起来，足足能看到外面，但受幸福日子熏陶的这些猪们，并不关心猪圈外的一切，这些猪们想：外面的一切，又和它们有什么关系呢，只要自己是幸福的，它们才不管外面的世界到底是黑是白呢。

猪场在郊外，那些职工下班后的生活就是看电视、喝酒、打麻将，男爷儿们坐在一起就是谈女人。我对这些当然不感兴趣，我就看书、写诗稿、钻研一些业务上的知识。

周围人就笑话我，说，你呀，还真冲着场长的职位干呀！我们现在就说好，你要是干上了场长，要记得给我们涨工资呀！

我知道这是他们在看我的笑话，但我还是认真地答复他们说：“涨，涨，涨，涨得让你们数钱数到手抽筋！”

大家一起大笑。

反正是空头支票，我不能太小气了，就给他们往大处开！

不知我们送走了多少批猪，当然，在往外拉猪的同时，我的不少同事也陆续辞职，时光就是这样，它不会为谁而停留，更不会单单为谁而流转，它有自己的规律。

我们在给猪们创造美好生活的同时，也在为自己创造美好生活，所有的奔波与辛苦都是为了美好的将来。因此所有的迎接和欢送，都有一个为着将来，为着家庭，为着孩子等等宏大内核，这个内核，让我们感到：活着真是一件辛苦而温暖的事情。所以，我和我的同事的辛苦是有价值的，委屈和忍耐是有价值的，那些辞职的同事为转换工作而奔波和迁徙也是有价值的，都是为了自己的幸福生活。

我很快就适应了猪场的工作环境，对工作也显得越发得心应手，每每看到新来的同事工作时手足无措的样子，内心的优越感就油然而生。

“你简直笨得像头猪！”这句话常被我用来嘲笑新同事，这样的嘲笑在我们猪场员工看来不是贬低了同事，而是贬低了猪。其实猪是极其聪明的，它的听力、他的嗅觉，它的记忆力都是惊人的，猪还是一种特别喜欢干净的动物，之所以我们经常见猪一身污泥的形象，因为猪身上汗腺不发达，需要在泥水里降温。因此在猪场，有人说你像一头猪，绝对不是一句骂人话。

继续描写猪们的美好生活，随着人们对瘦肉需求的增多，我们对猪也不以肥胖为目标了。我们把猪舍尽量建的宽敞，让猪能跑起来，这样猪的瘦肉就会多一些。猪很聪明，能根据不同的音乐进行不同的动作。上午，激进的音乐一响，猪就会兴奋起来，进行跑步；晚上舒缓的音乐响起来，猪就会休息；刚拉走了一批猪，猪舍里那些剩下的猪就会情绪不稳定，这个时候我们就给猪放钢琴曲，听了的钢琴曲，猪的情绪就会平静下来。

人们形容不对号的事情，往往会用“对牛弹琴”这个词来表达。对牛的养殖我不太懂得，但“对猪弹琴”是绝对有效的。电视里，还有专家分析说，经常听琴的猪，肉质更缜密，更利于人类吸收，这应该是未来我们养猪需要关注的一个方向。

天天看到的都是幸福的猪，当然我们就是为了让猪幸福的。让猪幸福了，我们才有足够的幸福，至于我们是不是幸福，那要看我们奖金的多少了。5000元的工资绝对比3000元的工资幸福一些，猪养的足够好，我们才能得到5000元的工资，因此猪幸福就是我们的幸福。

猪场里的生活是单调的，感到单调的不但有员工，也有场长。

有一天，场长把我单独叫到他的办公室，把手搭到我的肩膀上说：你郁郁寡欢的样子，真撩人，如果你听我的话，我调你到办公室来，你不用伺候猪了，你改成来办公室工作，服务于企业，服务于领导，哦，当然，主要是服务于我怎样？！

我打掉他的胖手，厌恶地说：拿掉你的猪爪子，我宁可天天看到猪，也不愿意看到你的嘴脸，我宁愿伺候猪，也不愿意伺候你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去你娘的办公室工作，本姑娘才不稀罕呢！

场长的脸气得像猪肝，连连说，不可理喻，不可理喻，你就永远伺候那群猪吧！养猪3000元工资，办公室5000元工资，你真是不知道哪头轻哪头重？！。

我说，我没有刀，我要有刀，真想把你给阉了！

我突然发现，在我们的猪场，有一头猪好像有点儿郁郁寡欢，这在大批的欢天喜地的猪中，显得格外突出。每当自动填料机开始工作，猪们就欢天喜地，你不让我，我不让你的去抢食，但这头猪却站得远远的，并不抢食，象在终南山修炼的道士。早上激进的音乐响起来了，别的猪都迎着朝阳开始跑步锻炼，而这头猪却还在睡大觉。晚上舒缓的音乐响起来，猪都打着呼噜睡觉，这头猪却在仰望星空，做思索状。当钢琴曲放起来，猪的情绪变得平稳，而这头猪耷拉着耳朵，情绪还是依然十分悲伤。

我说，会不会这头猪病了，兽医过来看看说，没病，各项指标都正常，你看看它，总是扒着猪圈往外看，精神着呢？我看看，也的确这样，别的猪都在圈内过着幸福生活，并不关注猪圈外面的世界，而这头猪，天天看外面，难道它觉得在圈里不幸福吗，真是一头不知足的猪呀。

这头猪郁郁寡欢，就生长的慢一些，和它一起进来的猪都成型了，要出圈了，该去屠宰场“旅游”了，而这头猪就显得个头有点儿小。别的猪都通过通道欢天喜地地上车了，而这头猪还在原地郁郁寡欢。

场长说，这头猪长得不咋地，不长个，糟蹋不少饲料吧，一起拉出去吧！

我说，这头猪没有糟蹋粮食，平时就郁郁寡欢，不抢食，食用我们的饲料少，自然个子就小了。

场长说，没有糟蹋粮食就留下来再养养吧。

于是着头郁郁寡欢的猪被留了下来，而其他欢乐的猪再也没有回来。

我觉得这头猪应该算是一个哲学家，能洞穿生死，平常的人为眼前苟且，快乐，只有哲学家才能看清未来，看到生死。

张嫂说，早晚还是屠宰场，这些猪进了我们这里享福，想不挨一刀是不可能的。

但后来的一天，还没有等我们把这头猪送走，这头猪却潜逃了，猪圈，大院，还有猪场的保安，这道道关卡，层层阻碍，真不知道这头猪是怎么逃跑的，反正第二天准备往屠宰场拉的时候，这头猪不见了。

猪走了，当班的张嫂也被辞退了，场长说，一头猪都看不住，猪在人在，猪逃人走。这是猪场自成立以来，第一次发生猪逃跑的现象。场长说，这里多幸福呀，这头猪竟然逃跑了，真是一头分不清形势的蠢猪。

我却为这头猪祝贺，终于自由了，外面的日子虽然辛苦一下，但生死是自由的，要是生死都左右不了，活着还有什么价值呢？这头猪郁郁寡欢，可能是这头猪意识到了：在养猪场，猪日子虽然轻松，但挨刀也快，还是逃跑了好，回归本真，率性自我，它终于可以做一头真正的猪了。

后来渐渐地，生活残酷的教训，让我也慢慢发生了变化。

场长经过多次试探后，再一次把手搭到我的肩膀。这次，我竟然没有拿开，让摸了我的胸。再后来，尝到甜头的场长就信心陡增，很武断地就爬到了我的身上，像个肥猪一样压住了我，我动弹不得。

我忍着厌恶，默默承受着场长肥猪一样的身躯。我在心里安慰自己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清高不会给我带来任何收益，为此，我改变不了环境，也改变不了现实，我只能改变自己，我也想过幸福生活呀！

我并不喜欢这个像肥猪一样的场长，但我喜欢这头肥猪背后的东西。明说吧，这背后的东西就是权和钱。

场长快乐的在我身上嚎叫着：乖乖，你这样做就对了，这才是该有的幸福生活！

我悲伤地想，我怎么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了，这肥猪一样的场长，曾经让我恨不得用刀阉了他，而今天，我怎么变成了这样？！

五年以后，我们养猪场不知道又送走了多少批猪，当然也变换了很多人，投身领导怀抱的我，竟然真的当上了猪场场长。

我就给新来的职工讲：养猪场养猪场是养猪的地方，大家都有责任让猪在这里呆得舒服，谁要是让猪不舒服，我就让你不舒服！

突然有人说，门口有头猪跑回来了，倒在猪场门口，已经奄奄一息了。

我过去发现，这头猪倒在门口，看起来很瘦弱，我看了一下耳朵，上面还有当时在猪场打上的耳钉，这就是那头潜逃的猪，那头郁郁寡欢的猪。

我心里纳闷，这头猪怎么回来了，这头猪逃离养猪场，又多存活了多少年呀，看到它瘦弱的样子，能看出来，这头猪这几年混的不怎样，过的一定是缺吃少喝的日子。

现在这头猪竟然回来了，它经历了外面的风雨，它还郁郁寡欢吗？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因这个猪的潜逃而被辞去的张嫂再也没有回来。

当上了猪场场长的我，买了房，有了老公，有了车，而且在猪场也俘获了两个年轻的小伙子作为情人，我不再看书，不再写诗，和原来的场长一样，开始喜欢打牌喝酒，我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从此，我再也没有兴趣去关注那头郁郁寡欢的猪了。

再后来的一天，办公室的小唐过来告诉我，那头猪又跑了？

我问，猪，哪头猪？我们这里的猪，怎么可能跑掉？！

小唐说，哪头猪？还不是那个惯犯吗？！这有什么奇怪的，再说，咱们的猪场，也不是没有跑过猪！

这个小唐，仗着我比较喜欢他，有时候说话显得没轻没重的。看来抽时间，我还得敲打敲打他。

我说，那头猪不是才回来没几天吗？

小唐说，可不是，我们刚把它养好，还没等我们把它送到屠宰场，它就又跑了。

我说，这么多人，看不住一头猪，那些值班的人是干什么吃的，把他们全开了吧。

然后我就想起了那头猪郁郁寡欢的样子，我感到它离我已经很遥远了。

从此以后，这头猪就再也没有回来，真的，再也没有回来。

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