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为,这个世界没有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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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有龙,自然就有屠龙术。

龙有许多种,有的剑齿弓背,有的蛇颈长尾,有的体巨如山。但最常见的是身长数丈,双翼如垂天之云的火龙,从血盆大口中喷出的毒炎足以毁金熔铁,横扫一切。遥远的东方飞来的马面蛇身龙也渐渐增多,它们喜欢游弋云海之上,堆云嬉戏,巨大的云团承受不住自身重量,倾天而下,落在下界就是一场场滔天水难。

龙多了,屠龙人的生意自然就好。不用说这些庞然巨物仅仅因为丑恶的外形就该消灭,何况龙确实对人造成了威胁。采矿的工人会遭遇守护金矿的火龙,种田的农夫会被云龙的雨水浇灭一年收成,斗兽场上剑齿龙的凶悍无敌让博彩老板们无利可图,英俊的王子持着宝剑在霸王龙的城堡前逡巡不前,囚室里的公主等了又等,最后自己只好欣然登基为王。龙是那么讨人厌,人们把一袋袋金币扔在屠龙人脚下,让他赶紧动手。

屠龙是一个细发活。屠龙人要观察风的走向,水的流动,山川的走势,还要会看云气,观风水,察堪舆,更要精通解剖术与生物学,对人体,猛兽,鱼类,飞鸟的骨骼,肌理,血脉,呼吸了如指掌,此外还必须通药石,炼金丹,淬毒剂,布机关。至于对刀剑的灵活应用,对铠甲骏马的仰仗,屠龙人反而不介意,那都是王子与骑士的心爱之物,他们屠龙的时候,只需从王子骑士残缺不全的尸体边小心翼翼的绕过,不让脚尖沾染血腥而引起龙的注意。

一条条龙被屠龙人用投毒,陷阱,催眠,恐吓的方式杀死了,他们雇佣十五匹马方才拉动的马车,载着龙的尸体穿过城门,跑过大街,停在市政中心的广场,一边得意洋洋的炫耀,一边和商贩们讨价还价。付了大价钱的买主将龙尸运回自己的工厂,工匠们拈起早已磨的锋锐的刀刃,一点点剥下坚硬如铁的龙皮,粗糙的龙肉被各种添加剂加工后切成一段段送到城市的大小餐馆,夜晚人们围坐在街边的烤肉摊一边啜饮着啤酒一边嚼着酷似牛羊肉的烤龙肉。珍贵的龙皮被深怀匠心的工匠们精心炮制,制成一套套华丽的铠甲,有钱的武士花大价钱买下,他们被人们尊称为龙骑士。

屠龙毕竟是一件危险的事情,艺高心细的屠龙人也架不住被濒死的龙一口烧成焦炭。为了补充队伍,也为了规避风险,屠龙人更愿意开馆授徒,将秘藏的屠龙术倾囊相授,当然学费也高得离谱。无所事事的富家子弟,热衷冒险的江湖游侠,贪图巨利的精明商贾,纷纷投入屠龙人门下,一时间屠龙成为一门显学,越来越多掌握屠龙术的人们潜入深山,追踪密林,观察云气,对一条条浑然不觉的龙伺机下手。

屠龙的人越来越多,龙的数量就越来越少。龙族不愿意了。但公然的对抗是不明智的,那只会暴露自己的行踪,被屠龙热情冲昏头脑的人们候个正着。经过几次商议,变化成人形的龙族代表悄悄潜入了屠龙人领袖的家宅,代表龙族和屠龙人进行终极的谈判。

“你知道,我们龙族是爱好和平的。”龙族代表紧了紧领结,一边紧张的看着屠龙人领袖放在手边的屠龙杖,一边尽量娓娓而谈。“我们愿意和人类和平共处。那些爱玩水的东方龙已经答应只在深渊大泽里玩耍,每条火龙会给自己戴上口罩,霸王龙保证不在公主的城堡外唱情歌,剑齿龙说他在斗兽场可以像公牛一样温柔。为了表示诚意,我们还将把山脉深处存量巨大的金矿,海底载满珠宝瓷器的沉船,密林中人迹罕至处的奇花异草,一一标注图谱送给你们,你们将成为世间最大的财富拥有者,我们可以帮你们谋取人间无上的权势地位。”

“哦,是么?”屠龙人首领轻轻看了看对面的龙代表,感觉到了对方的颤栗。“你等将死之辈,凭何讨价还价。交出藏宝图,发誓永生与屠龙人为奴,我就考虑放尔等一条生路。”

落荒而逃的龙代表带回的消息引发龙族全体恐慌。“如果他们引龙出洞怎么办,我们交出所有财富,不会被集体坑杀吧,人类最擅长做这种事情了!”“啊啊,快逃吧,听说有个叫叶公的人很喜欢龙,我们去寻求他的庇护吧!”“要不就答应做他们的奴隶好了,其实抽皮鞭的感觉很奇妙呢,嘻嘻”……“闭……嘴!”龙族的大家长一声怒喝,看着愕然失魂的子辈们,叹了口气,向龙代表招招手,“你来,我有事吩咐。”

屠龙人信心满满的坐等龙族献上倾国宝藏与举族命运。他们慢条斯理的收着徒弟,讲述着过往屠龙的荣光,将巨大的龙骨擎立在屠龙学堂的操场,一位位传奇的屠龙人肖像悬挂在学堂最耀眼处,每天接受学子们的顶礼膜拜。但时间一天天过去,龙的投诚始终没有等到,屠龙人聚在一起,决定发动一次大型的屠龙行动,给这些愚蠢的家伙们一点教训,让他们知道驯服是唯一的出路。

但是官府阻止了这次行动。屠龙人首领被投入了监狱,罪名是聚众滋事,非法教学,诈骗敛财。

商会的代表们举报了屠龙人,控诉他们造假贩假,将自制的粗劣怪物模型作为海外奇珍异兽卖给了纯良的商人,骗取他们大量血汗钱,

动物学会与博物馆也联名诉讼了屠龙人,举报他们制造不存在的伪劣动物标本,大大破坏了学界的正常研究,对学界淳朴严谨的学风造成了巨大破坏。

餐饮协会也趁机表示,从屠龙人手中流入市场的仿生物肉品含有大量工业毒素,对居民的健康与生命安全形成致命威胁。

身穿龙皮盔甲的武士则纷纷发表声明,他们高价购买的屠龙人皮盔均为普通兽皮所制,在索讨被骗钱物同时,他们并索赔名誉损失,因为“龙骑士”这个称呼令他们与一个尹姓淫贼联系起来,这是不可承受之辱。

舆论司在搜集了足够证据后,也通过布告宣布了屠龙人的罪状,包括宣扬图腾崇拜,蛊惑人心,以神龙教的组织非法盘聚,意图颠覆。

最后,屠龙学校成绩最优秀的一个学生站了出来,他控告屠龙人欺诈教学,误人子弟,因为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龙!

一连串的打击让屠龙人头晕目眩,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没有龙呢,他们曾经捕获杀死了那么多条巨龙,成千上万的人亲眼目睹,无数的人从他们屠龙的成果里获利匪浅,但现在所有人都矢口否认龙的存在,曾经最狂热的屠龙爱好者也宣布受他们蒙蔽欺骗,控诉他们用一种视觉幻术让自己产生看到龙的幻象。历史学家称他们为有史以来最成功的谎言制造者,语言学家则将屠龙术列入词典,释义为深奥难学而毫无用处的技巧。

因为,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龙。

不止一位屠龙人试图冲入密林崇山杀死一条龙,证明自己的清白。但他们稍有异动,就被愤怒的感到受到欺骗冒犯的人群打死了。当终于有一位屠龙人逃脱监视,从深山里拖回一条火龙尸体,惊恐的人们远远躲开,几个戴着单边玳瑁眼镜的学者仔细衡量了半天,宣布这是一条遭受药物毒害生长畸形的大象。人群掀起了巨大的欢呼声浪,人们愿意相信自己确信的事情,当这种确信从被质疑的危险里解救出来,它就变得更加牢固。杀死火龙的屠龙人崩溃了,他痛哭着一跤跌坐在人群中间,承认自己是个骗子。

一切都水落石出,一切都无可挽回。屠龙人的学堂被查封,操场上耸立的龙骨被推倒,历代传奇的屠龙人肖像被撕毁,庞大的田宅与财富被收没,每一个屠龙人都要当众认罪,宣布自己的欺骗恶行方能开释。所有人都照办了,他们在喧闹的奚落声与烂白菜里沉默的离开了都城,而不久之前,他们还驾着盛放巨龙尸体的马车,从城门喧嚣而入,那时迎接他们的还是海啸的欢呼与鲜红的玫瑰。

只有屠龙人的首领没有被赦免,他被判定是一切欺诈与破坏的罪魁,剥夺了自辩的权力,等待着最终行刑的到来。在死刑执行前的一晚,一个男子走进了屠龙人领袖的囚室,男人紧了紧领结,这一次却不再紧张。屠龙人领袖长久凝视着他,终于缓缓开口:“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这一次你们赢得漂亮,我输得心服口服。”

“这都是我们大家长的主意。你们太贪心了,不满足于我们奉上的富可敌国的财富,那么总有些人会为这些财富发狂,愿意为此付出任何代价。于是事情变得很简单,我们找到了那些贪恋黄金珠宝又有权势为我们效劳的人类,让他们告诉所有人,这个世界没有龙。”

“你们为什么要绕这么大的弯子,让世界承认你们的不存在,而不是很简单的通过权力之手抹去所有的屠龙人,斩草除根不是更安全吗?”

“不,不,那样太危险,我们不能保证屠龙术彻底断绝。一个群体被压制太紧,就会激发自身的潜力和公众的同情,你们会被视为英雄,而我们仍将是邪恶的化身。被你们反噬的危险将永远存在。最好的法子,还是从根本上断绝你们的存在意义,如果世上没有龙,屠龙术就是大言不惭,教授屠龙术的你们就是骗子。从道德上抹黑对手,而不是单纯的肉体消灭,这是你们人类惯用的手段,必须承认,这个真的很管用。”

“可是你们毕竟存在的啊。”

“这个嘛,世界上有很多事情,只要认为它不存在,就一定不存在。不单单只是龙。”

屠龙人领袖沉默了,他颓然站在一灯如豆的桌边,灯光将他的身影无限拉伸,仿佛一头垂死的巨龙。男人最后看了他一眼,轻轻带上了牢门。

第二天正午,刑场人山人海,人们争相恐后的看这个有史以来最大骗子的末日。就在侩子手的钢刀即将落下的一刹那,离屠龙人领袖最近的人们仿佛听到了他的喃喃自语:这个世界上真的没有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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