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入狱之初,最叫我痛苦难受的是我还有自由人意识。
2. 于是我悟出了,一个人即使只生活过一天,他也可以在监狱里待上一百年而不至于难以度日,他有足够的东西可供回忆,绝不会感到烦闷无聊。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一种愉快。
3. 就这样,我睡大觉、进行回忆、读那则新闻报道,昼夜轮回,日复一日,时间也就过去了。我过去在书里读到过,说人在监狱里久而久之,最后就会失去时间观念。但是,这对我来说,并没有多大意义。我一直不理解,在何种程度上,既可说日子漫漫难挨,又可说苦短无多。日子,过起来当然就长,但是拖拖拉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最后就混淆成了一片。每个日子都丧失了自己的名字。对我来说,只有“昨天”与“明天”这样的字,才具有一定的意义。
4. 审讯完毕。出了法庭上囚车的一刹那间,我又闻到了夏季傍晚的气息,见到了这个时分的色彩。我在向前滚动的昏暗的囚车里,好像是在疲倦的深渊里一样,一一听出了这座我所热爱的城市、这个我曾心情愉悦的时分所有那些熟悉的声音:傍晚休闲气氛中卖报者的吆喝声,街心公园里迟归小鸟的啁啾声,三明治小贩的叫卖声,电车在城市高处转弯时的呻吟声,夜幕降临在港口之前空中的嘈杂声,这些声音又在我脑海里勾画出我入狱前非常熟悉的在城里漫步的路线。是的,过去在这个时分,我都心满意足,精神愉悦,但这距今已经很遥远了。那时,等待我的总是毫无牵挂的、连梦也不做的酣睡。但是,今非昔比,我却回到自己的牢房,等待着第二天的到来,就像划在夏季天空中熟悉的轨迹,既能通向监狱,也能通向酣睡安眠。
5. 虽然我顾虑重重,我有时仍想插进去讲一讲,但这时我的律师就这么对我说:“别作声,这样对您的案子更有利。”可以说,人们好像是在把我完全撇开的情况下处理这桩案子。所有这一切都是在没有我参与的情况下进行的。我的命运由他们决定,而根本不征求我的意见。时不时,我真想打断大家的话,这样说:“归根到底,究竟谁是被告?被告才是至关重要的。我本人有话要说!”
6. 我真想亲切地,甚至是带着友情地向他解释,我从来没有对某件事真正悔恨过。我总是为将要来到的事,为今天或明天的事忙忙碌碌,操心劳神。但是,在我目前这种处境下,我当然不能以这种口吻对任何人说话。我没有权利对人表示友情,没有权利抱有善良的愿望。想到这里,我又试图去倾听检察官的演说,因为他开始评说我的灵魂了。
7. 他认为,一个在精神心理上杀死了自己母亲的人,与一个谋害了自己父亲的人,都是以同样的罪名自绝于人类社会。在任何意义上来说,前一种罪行是后一种罪行的准备,它以某种方式预示着后一种罪行的发生,并使之合法化。
8. 一个人对他所不了解的东西,总是会有一些夸张失真的想法。
9. 我再努一把力,转移我的思路。我听见自己的心在跳动,我不能想象伴随着我这么多年的心跳声,有朝一日会停止。我从未有过真正的想象力。但我还是试图想象出心跳声不再传到脑子里的那短暂的片刻。即使如此,我仍然是白费了力气,黎明与上诉还是萦绕脑际。我最后对自己说,最合情合理的办法,就是不要勉强自己。
10. 但是,世人都知道,活着不胜其烦,颇不值得。我不是不知道三十岁死或七十岁死,区别不大,因为不论是哪种情况,其他的男人与其他的女人就这么活着,活法几千年来都是这个样子。总而言之,没有比这更一目了然的了。反正,是我去死,不论现在也好,还是二十年以后也好。此时此刻,在我想这些事的时候,我颇感为难的倒是一想到自己还能活上二十年,这观念上的飞跃叫我不能适应。不过,在想象我二十年后会有什么想法时,我只要把它压下去就可以了,将来的事,将来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既然都要死,怎么去死、什么时间去死,就无关紧要了,这是显而易见的道理。所以,我的上诉如遭驳回,我就应该服从。不过,对我来说,困难的是念念不忘“所以”这个词所代表的是逻辑力量。
11. 不过,无论如何,对于我真正感兴趣的事我也许没有绝对把握,但对于我不感兴趣的事我是有绝对把握的,恰好,他跟我谈的事情正是我不感兴趣的。
12. 现在我面对着这个充满了星光与默示的夜,第一次向这个冷漠而未余温尽失的世界敞开了我的心扉。我体验到这个世界如此像我,如此友爱融洽,觉得自己过去曾经是幸福的,现在仍然是幸福的。为了善始善终,功德圆满,为了不感到自己属于另类,我期望处决我的那天,有很多人前来看热闹,他们都向我发出仇恨的叫喊声。
13. 加缪又在《局外人》英译本的序言中,对这个人物做出一连串的赞词:“他不耍花招,从这个意义上说,他是他所生活的那个社会里的局外人”, “他拒绝说谎……是什么他就说是什么,他拒绝矫饰自己的感情,于是社会就感到受到了威胁”, “他是穷人,是坦诚的人,喜爱光明正大”, “一个无任何英雄行为而自愿为真理而死的人”。加缪对这个人物可谓是爱护备至,他还针对批评家称这个人物为“无动于衷”一事这样说:“说他‘无动于衷’,这措词不当”,说他“‘善良宽和’则更为确切”。在加缪自己对这个人物做了这些肯定之后,我们再来论证这个人物正面的积极的性质,就纯系多余了。